早期小说(第14/19页)

“不,不——我认为这是不合适的。”在节目单规定以布洛赫作为压轴曲目的时候,比尔德巴赫先生说道:“应该用约翰·鲍威尔[39]的那首《弗吉利亚奏鸣曲》。”

这使她完全无法理解,因为与拉夫科维茨先生和海默相比,她更想要以布洛赫作为收尾。

比尔德巴赫先生妥协了。稍晚些时,在审查员们说她缺乏演奏那一类型音乐的气质,并说她的演奏给人单薄、空乏的感觉之后,她感觉自己是受了欺骗。

“区区小事,”比尔德巴赫先生说,在她面前噼啪作响地抖动报纸,“你没什么错,碧恩贤。一切都给海默们、维茨们和斯基们吧。”

一个神童。不管报纸上说了些什么,他总是对她这么称呼。

为什么海默在演奏会上完成得比她好得多呢?有时在学校里,当她应该看着同学在黑板上解几何题时,这个问题就会像把刀似的在她体内搅动起来。她睡在床上时会为此担心,甚至有时在弹钢琴时也是如此。这并不仅仅因为弹的是布洛赫的作品,不因为她不是犹太人,也不因为海默不需要去上学,以及他那么小就开始练琴,而是因为——?

她曾经以为自己知道为什么。

“弹幻想曲和赋格。”一年前的一个晚上,比尔德巴赫先生曾如此要求她——在他和拉夫科维茨先生一起读完一些乐谱之后。

她弹奏的巴赫,对她而言,看来是完成得相当不错。从她的眼角可以看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平静喜悦的神情,每每成功奏过曲段的高潮部分后,可以看到他的双手从椅子扶手上兴奋至极地抬起,然后心满意足地轻松垂下。钢琴弹奏结束后,她自钢琴前站起,咽口水来放松喉管,音乐似乎淤积在她的喉咙和胸腔里了。但是——

“弗朗西斯——”拉夫科维茨先生突然说道,薄薄的嘴唇微曲,双眼几乎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你知道有多少小孩演奏巴赫吗?”

她神情迷惑地转头望着他。“相当多,二十有余。”

“那么——”他那微笑的嘴角如刻画般轻轻浮现在苍白的脸上,“那么他可能就不会那么冷门了。”

比尔德巴赫先生不太高兴。他那喉音严重的德国腔中不时会夹进一个“金德”[40]。拉夫科维茨先生扬起了眉毛。她很轻松就捉住了他们话中的要点,不过,她觉得她并没能装出幼稚、茫然的表情,而这种表情是比尔德巴赫先生希望看到的。

然而,这样的事儿已经无关紧要了,至少也并不太多,因为她会长大的。比尔德巴赫先生知道这一点,甚至拉夫科维茨先生的话也没点破这层意思。

在那些梦中,比尔德巴赫先生清晰地浮现在那旋绕的虚无环状中,嘴唇在轻轻地催促,太阳穴上的青筋凸显。

但有时在入睡之前,她会清晰地记起,当她在袜子后跟上扯出一个洞来后,她会用鞋子把这个洞遮住。“碧恩贤,碧恩贤!”这时比尔德巴赫夫人会带着针线包进来,教给她这处应该如何打上补丁,而不是简单缝到一起,使袜子皱成一团。

那时她初中毕业了。

“你穿的是什么?”一个星期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她跟他们讲起练习列队走进大礼堂的事情,比尔德巴赫夫人问道。

“我表姐去年穿过的晚装。”

“啊哈——碧恩贤!”他说着用沉重的双手环握住温暖的咖啡杯,抬头看着她,笑眼四周满是皱纹。“我敢打赌,我知道碧恩贤想要什么——”

他固执己见,完全不相信她解释说自己的确是一点都不在乎。

“应该这样,安娜。”他说着扯下餐巾,走过餐桌,踱到房间的另一角,拍了拍屁股,牛角质镜框后面的眼睛转个不停。

下一周的周六下午上完琴课后,他带她去了市中心的百货公司。他那厚厚的手指抚过女售货员从各种布料里拉展开来的薄纱和脆亮的塔夫绸,用不同的颜色比在她的脸上,自己伸长脖子,把头偏向一边,然后挑选了粉色的料子。鞋子他也没忘。他最喜欢的是几双白色的儿童高跟鞋。在她而言,那些鞋背上红色的交叉饰带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看起来有些像是老妇人穿的鞋子。不过这真无所谓。当比尔德巴赫夫人开始裁剪那套正装,用曲别针来给她把衣服弄得束身合体时,他中断了他的课程,站在一旁,建议在臀部和脖子附近加上皱褶,在肩膀上添一个时髦的玫瑰花饰。而后飘忽而来的音乐美妙动听,正装华服、毕业典礼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同。

一切都无关紧要,除了演奏音乐——因为音乐必然要被演奏,将她体内肯定具有的那些东西引领出来。练琴,练琴,一直练到比尔德巴赫先生脸上那种急切的神情多少减退一些。将那些东西——迈拉·赫斯[41]有的,耶胡迪·梅纽因[42]有的,甚至海默也有的——放入到她的音乐里!

四个月之前,在她身上开始发生的是什么?弹出的音符开始带上了一种轻浮、沉闷的色彩。她认为是青春期。一些孩子满怀希望地练琴——练习,再练习,像她一样,直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令他们开始哭泣。他们竭尽全力想要克服、跨越过去——他们深为渴望憧憬之事——有些吊诡的事情开始发生了——竟然不是她!她和海默相似,应该是她。她——

这件事已经确定过了,你并未失去过它。一个神童……一个神童……是她,他说过的,万分肯定地道出那几个词,以低沉深广的德语发音方式。并且,在梦中甚至说得更加深沉,无与伦比的确信。伴随着他望向她的、渐次浮现的脸庞,还有那些急切的乐句,放大着、盘旋着混合聚集成环形、环形、环形——一个神童。一个神童……在这个下午,比尔德巴赫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引着拉夫科维茨先生到前门去。他坐在钢琴前,轻柔地反复按着同一个琴键。弗朗西斯聆听着,看着那位小提琴手,看着他把围巾绕上自己苍白的脖颈。

“我看到海默一张不错的照片,”她说着拿出了琴谱,“我在几个月前收到他一封信——信上讲到他听施纳贝尔[43]和胡伯尔曼[44]演奏,讲到卡内基音乐厅,还讲到在俄罗斯茶室进餐之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