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小说(第16/19页)
她觉得自己骨头里的骨髓已被抽空,身体里已经没有一点点血液。她的心脏整个下午都在拍击着胸腔,自己好像一下子死了。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脏黯淡又羸弱,就像崖边一只干掉的牡蛎。
他的脸庞似乎是在她面前的空间里悸动着,随着太阳穴上青筋的不稳跳动越来越近。几近崩溃之中,她低头去看钢琴。她的嘴唇像果冻一样抖个不停,无声的泪水夺眶而出,白色琴键在模糊的眼中看上去像水边的际线。“我不行了,”她低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行——再也不行了。”
他紧张的身体松弛了,抓握住自己一侧的手,把他自己给拉了起来。她抓起她的乐谱,很快地从他的身边跑开了。
她的外套、手套还有雨鞋、课本,以及他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乐谱袋,全部来自曾属于她的这个沉默的房间。快一点——在他能够开口说话以前。
当穿过门廊时,她忍不住去看他的双手,那双手正从他斜靠在琴室大门的身体上伸出来,松懈无力,无所适从。大门紧紧地关上了。她拖着书还有乐谱袋,在石阶上磕磕绊绊地走去,随后拐进了一条错道,在那条因为噪音、自行车,以及其他孩子们的玩乐声中变得混乱的街道上急速前行。
外国人
一九三五年八月,一个犹太佬独自坐在一辆南下长途客车的后排座位上。已经是傍晚时分,而这个犹太佬的旅程是从早上五点开始的,这就是说,他在黎明破晓之时离开纽约市,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必要停靠之外,为了那个抵达目的地的时刻,他已在后排座位上耐心等待了许久。在他身后,是那个伟大的城市——那个浩渺而晦涩难懂的设计奇迹。这犹太佬这么早出发展开这次旅程,带着关于这一城市最后的记忆——不可思议的空洞与虚幻。当太阳升起时,他走在无人的街上。远处的前方可以看见那些摩天大楼,那些淡紫与鹅黄的大楼像钟乳石一般挺拔、清晰,直刺云霄。他听着自己安静的脚步声,在那个城市里,他这是头一次在街上清楚听到一个单独的人类发出的响动。不过即便如此,与对于即将到来的几个小时的某些微妙警告——混乱,关闭地铁门时附近那些习以为常的挣扎,白日里城市的嘶吼咆哮——相比,此处却还是有身处人群之中的感觉,如此种种,是他抛之于身后的、关于这个地方的最后印象。而现在,在他面前的是南方。
这犹太佬是个大约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一位颇具耐性的旅行者。他中等身材,体重只比平均身高的人略轻。因为下午炎热的缘故,他脱下了那件黑色的外套,小心地挂在自己座位后面。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衫,灰色格子长裤。对于这条破烂不堪的裤子,他在敏感点上十分小心,每次交叉双腿的时候,都把布料拉到膝盖上来,用手帕从上面轻轻弹掉车窗里飘入的灰土。尽管身旁没有其他乘客,他仍旧注意不越过自己的座位界限。在他上面的行李架上,有一个纸制的午餐盒,还有一本字典。
犹太佬是个细心的人,已经细心地端详过每一位同行客了。他特别在意两个黑鬼,尽管他们是分别在相隔很远的不同车站上的车,却已经在后座上说说笑笑了整个下午。犹太佬同样很感兴趣地看着沿途的风景。他有张安详的脸,有个高高的、发白的额头,深色的眼睛藏在牛角质框的眼镜后面,还有一张相当不自然的、苍白的嘴。对于一位颇具耐性的旅行者、一个如此镇静的男人而言,他有一个恼人的坏习惯,就是不停地抽烟。而当他吸烟时,会默默担心他的烟头,并且不停地用拇指和食指摩擦、牵扯出细碎的烟丝来,因此,那根香烟常常是残破不堪,以至当他再次将香烟放到唇边之前,不得不去掐灭烟头。他的手指尖结了少许的茧,手被锻炼成一种微妙的、肌肉完美的状态,那是一双钢琴家的手。
漫长的夏日黄昏到七点才刚刚开始,经过一天的耀目和炙烤之后,天空现在恢复成了一种平和的蓝绿色。长途客车尘土飞扬地沿着一条未铺路面的道路行驶,两侧是宽广的棉花地。刚才在这里停靠的时候,捎上了一位新乘客——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一个崭新的便宜铁皮箱。经过片刻尴尬的犹豫,年轻人坐在了犹太佬旁边。
“晚上好,先生。”
犹太佬微笑——为这年轻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愉快的脸——并以带着些口音的轻柔声音回应这一问候。有那么一会儿,这些就是他们之间所说的全部言语。犹太佬看向窗外,年轻人则用眼角羞涩地看着他。这之后,犹太佬从行李架上取下了他的午餐盒,准备吃晚饭。盒子里有一个用黑麦面包做的三明治,以及两只柠檬蛋挞。“你想来点吗?”他礼貌地问道。
年轻人的脸红了。“哎呀,太感谢了。您看,我上来的时候,不得不打理身上,根本没有机会吃晚饭呢。”他那晒黑了的手,在两只蛋挞上来回犹豫,最终选择了那只边上已有些缺口的、样子不太好的蛋挞。他有一副温暖悦耳的嗓音,说话时拖长了元音,最后的辅音不发出声来。
他们默默吃着,带着那种懂得食物价值的人才有的、慢慢享受的神情。吃完蛋挞以后,那个犹太佬用嘴舔湿指尖,再用手帕擦干。年轻人看完后便颇为庄重地跟着他做了一遍。黑暗正在降临,远处的松树已然模糊,田地之后远处那些孤零零的小屋中有灯光闪烁。犹太佬一直在专注地看着窗外,最后他转身对年轻人向外面点头示意了一下那些田地,问道:“那是什么?”
年轻人瞪大双眼,望着树梢后面远方的一个烟囱轮廓。“从这儿看不太清楚,”他说,“可能是个杜松子酒厂或是锯木厂吧。”
“我说的是外面这些到处正长着的东西。”
年轻人感到迷惑了。“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
“那些开白花的植物。”
“是那个啊!”这个南方人慢条斯理地说,“那是棉花。”
“棉花?”犹太佬重复了一遍,“当然是棉花。我应该知道的。”
对话出现了长时间的停顿,此间年轻人用担心与崇拜的神情看着那犹太佬。有几次他润了润嘴唇,好像又要开始说话了,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对犹太佬温和地笑笑,带着精心设计过的宽慰点了点头。然后(只有上帝知道他在哪个小城镇的希腊咖啡馆里有过那种经验)他俯身过来,直到他的脸离犹太佬只有几英寸远了,才操着不自然的重音问道:“您是希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