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小说(第15/19页)

为了推迟一些进入琴室,她一直等到拉夫科维茨先生准备离开,在他打开房门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屋外的天寒地冻涌入了房间里,天色渐晚,空气中弥漫着冬日傍晚惨淡的昏黄。当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时,房间似乎比她所知道的任何时候都更为黑暗、沉寂。

她进入琴室,比尔德巴赫先生从钢琴边站起身来,默默地看着她坐定在琴键之前。

“嗯,碧恩贤,”他说,“今天下午我们整个过一遍。从头开始。忘掉前几个月的那些事。”

他看上去好像是在准备演电影中的哪场戏似的,搓着双手,结实的身体无处不在摇摆抖动,甚至以一种电影化的方式满意地微笑着。然后突然之间,他将这种礼貌全部抛到一边,厚重的肩膀耷拉下来,开始翻阅她带来的那叠乐谱。“巴赫?不是,还没到,”他喃喃自语着,“贝多芬?对,变奏奏鸣曲,第二十六号。”

钢琴的琴键包围了她——僵硬、惨白,恰如死亡。

“等一下。”他说。他站在钢琴的弧形琴盖旁,撑着胳膊,注视着她。“今天我对你有所期待。现在这首奏鸣曲是你练习得最早的一首贝多芬奏鸣曲,从技术上来说,每一个音符你都已经掌握,你必须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于乐曲。现在只有曲子本身是你需要去考虑的全部东西。”

他沙沙地翻动她的乐谱,直到找出那首曲子。然后把他的教师椅拉到房间正中掉了个头,张开双腿,跨坐在椅背上。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坐在这里常常会给她的演奏带来好的效果。不过今天她觉得自己会用眼角去留意他,并因此受到干扰。他的背部僵硬地倾斜着,两腿显得很紧张,硕大而沉重的躯体看起来正在椅背上艰难地保持着平衡。“现在我们开始吧。”他说着,用不容反抗的目光向她望了一眼。

她用手过了一遍琴键,然后坐了下去。第一个音有点过重,随后的调子则显得干涩。

他的手很夸张地从乐谱上抬了起来。“等等!去思考一分钟。你在弹什么!这个开头是怎样标记的?”

“行板[45]。”

“嗯。那就不要把它拖成柔板[46]。还有,弹的时候要深深按下。不要那样浅尝辄止地触键。这是一首优雅深沉的行板——”

她又试了一次。她的双手似乎完全独立在她心中的音乐之外了。

“听听,”他打断了演奏,“这些变奏段落中的哪一个统领了全部?”

“挽歌。”她答道。

“那就为挽歌做好准备。这是一个行板,不是像你刚刚弹奏的那种沙龙音乐。用弱音轻柔地开始,然后,刚好在琶音之前再舒展开,使它温暖、富于戏剧性。接下来这个地方的标记为‘柔美’,这就要按照对位曲调奏出来。这些其实你都知道的,我们以前曾经走过一遍关于这方面的所有内容。现在开始弹吧,去感觉它,就像贝多芬把它谱写下来的时候一样。找到那种悲切、抑制的感觉。”

她没法不去看他的手。它们看上去似乎是犹豫不决地在乐谱上休息,一旦她开始演奏,便像是发出了停止休息的信号,它们随时准备飞起来。他戒指上闪动的微光使她停了下来。“比尔德巴赫先生——也许,如果我——如果你让我整个不停地过一遍第一变奏部分,我或许可以弹得好些。”

“我不会打断你的。”他说。

他苍白的脸颊靠得离琴键很近。她过了一遍第一部分,然后,遵从他一个点头发出的指令,开始了第二部分。她弹奏得没有瑕疵,他对她毫无干扰,不过,由她手指弹出的旋律还来不及放入她心中所感受到的深意。

当她全部弹完后,他从曲谱上抬起头来开始说话,语调沉闷直率:“我几乎听不到右手部的和声搭配。顺便提一下,这个部分理应提升强度,做好铺垫——这应该是第一部分的内在要求。接着弹下去吧。”

她的心告诉自己,应该以有限的奔放开始,再发展为一种深沉的、逐渐蔓延的悲戚。但是手却像软塌塌的通心面条那样黏在了琴键上,她没办法去想象那音乐应该是什么样了。

当最后一个音停止颤动时,他合上乐谱,很刻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下颚左右移动,在他张开的嘴唇之间,她可以窥见粉色的、健康的、通向他喉咙的管道,还有他那结实的、被烟草染黄的牙齿。他很小心地将贝多芬放在她其他的乐谱上面,再次把手肘撑在光滑、漆黑的钢琴盖上。“不行。”他言简意赅,注视着她。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我无能为力。我——”

突然之间,他将嘴唇不自然地挤出一个微笑。“听着,碧恩贤,”他开始使用一种新的、毋庸置疑的语调,“你不是还在弹《快乐的小铁匠》[47]吗?我跟你说过,不要把它从你的演奏曲目中删掉。”

“是的,”她说,“我时常练习它。”

他的语气是用来和孩子们说话的那种。“这是我们能够继续进行下去的、最首要的事情之一。记住,你曾经那样有力地演奏它,就像你真是一个铁匠的女儿一样。你看看,碧恩贤,我太了解你了,就好像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我知道你拥有什么,听你弹过那么多美妙的曲子。你曾经是——”

他在混乱之中停下了话语,吸着他那根已经不成样子的半截香烟。烟气自他粉色的唇间懒洋洋地氤氲而出,附着在她稀疏的头发和孩子般的前额周围,蒸腾成一围灰色的雾霭。

“把它弹得快乐、简单些。”他说着,一边打开她身后的灯,然后逆着钢琴步步后退。

有那么一会儿,他正好站在灯光的亮圈之中,然后,他激动地坐在了地板上。“要充满活力。”他说道。

她没办法不去看他。他用一侧脚跟支撑坐着,另一条腿横着翘起,保持着平衡。裤管下强壮大腿上的肌肉绷紧,后背挺直,手肘十分可靠地支撑在膝盖上。“现在,简单点,”他又说了一遍,用肉乎乎的手做着手势,“想着那铁匠——每日在阳光下劳作。简单努力,不受干扰。”

她无法低头去看钢琴了。光线照亮他张开了的双手手背上的汗毛,使他的眼镜片辉耀闪烁。

“弹全曲,”他催促道,“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