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小说(第8/19页)

“听着,汉斯,只有尖叫,才可以平息我的不安。”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他摩挲着自己的额头,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突然之间,她看到自己丝袜上脱线的地方了,带着令人不悦的咝咝声,她在自己的手指上吐了口唾沫,弯腰去将脱线开叉的底端给弄湿。

“根本没有大提琴手会在那样的时候穿丝袜的。还有,为了什么?就为了旅馆里的一个房间?还有每周每晚去拉三小时的垃圾乐曲,拿个五美元?一双丝袜——每个月我就得买两次。我就算晚上只是冲一下袜头,该脱线还是照样脱线。”

她扯下一双和胸罩并排晒在窗外的长袜,然后,在退下旧的一双之后,开始穿上晒好的那双。她的双腿雪白,略覆着些暗色腿毛。膝盖附近有蓝色的血管。“抱歉——你不在意的,不是吗?你对我而言,就像是家乡的小哥哥一样。如果我穿那样的东西去演奏的话,我们会被炒鱿鱼的。”

他站在窗边,看着雨水模糊了邻近建筑的外墙。正对着他的窗台上放着的,是一只奶瓶和一个装蛋黄酱的罐子。下面有人晾了些衣服忘记收进去了,它们正在风雨中凄惨飘摇。一个小哥哥——我的天!

“还有服装,”她不耐烦地继续说着,“因为不得不撑开膝盖,接缝的地方就总是会脱线开裂。不过,在那点上,现在总算是比以前要好些。你知道所有人都穿短裙的时候我怎么样吗?我要在演奏时表现得端庄,却仍旧穿成这个样子,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吗?”

“不知道,”汉斯答道,“两年前的服装就跟现在的差不多。”

“是的,就是!两年前我们初次相遇,不是吗?”

“你和哈里在一起,在听完那场演奏——”

“听着,汉斯。”她倾身向前,表情急切地看着他。她靠得那么近,她的香水味刺进了他的鼻孔里。“我这一整天都像发了疯似的。是关于他,你知道的。”

“是——是谁?”

“你清楚得很——他——库尔特!如何?汉斯,他爱我呢,你不这么认为吗?”

“好的——但是,波尔蒂——你又见过他几次呢?你们几乎都不认识彼此。”在听莱文[21]演奏会时,她正在称赞他的作品,他则对她转过脸去,还有——

“噢,就算我和他在一起只有三次吧,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倒是应该担心他的眼神,还有他谈论我演奏的方式。他拥有那样的一个灵魂,这从他的演奏之中就能感觉出来。你听过能像他那晚奏得那么好的贝多芬葬礼进行曲吗?”

“他是演奏得不错……”

“他告诉莱文夫人,说我的演奏气质绝佳呢。”

他不能看她了。他灰色的双眼一直聚焦在雨上。

“多么和善的一个人呐。Ein Edel Mensch [22]!不过我能做什么呢?哎,汉斯?”

“我不知道。”

“别看起来那么气鼓鼓的。你会怎么做?”

他试着微笑。“他——他联系过你了吗?他给你打过电话,或者写过信?”

“没——不过我很肯定,这恰恰是他的细心之处。他不想让我感到不快,或者拒绝他。”

“他不是已经订婚,明年春天就要跟莱文夫人的女儿结婚了吗?”

“是的。但这是个错误。他怎么可能跟像她那样的一头母牛结婚呢?”

“但是波尔蒂——”

她把双臂伸过头顶,整理、抚平脑后的秀发,显眼的胸脯随即挺立无疑,薄绸外衣底下,她上臂内侧的肌肉柔韧屈伸。“在他的音乐会上,你知道的,我觉得他就仅仅只是在对着我演奏。鞠躬谢礼的时候,每一次他都是直直地看着我,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的原因——他太担心会伤害到某个人了,然后,他总是能告诉我他在音乐里究竟意欲为何。”

汉斯的喉结,在他咽口水的时候,从他那细瘦的脖子上突出来,上上下下地滑动。“你给他写信了?”

“我不得不写。一个艺术家不能压制住向着她压来的顶重要的事儿。”

“你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我有多爱他——那是在十天以前——我在莱文那儿第一次遇见他的一周之后。”

“去信石沉大海?”

“是的。但你难道看不出他的感觉吗?我知道会是那样发展,因此,前天我又给他写了另一张小纸条,告诉他别担心——我的心意,矢志不渝。”

汉斯用他那细长的手指暧昧地捻着自己的发际线。“但是波尔蒂——还有过很多其他人——自从我认识你之后。”他站起身来,将他的手指放在卡萨尔斯旁边的那张照片上。

照片上的那张脸正在对他微笑。嘴唇很厚,顶着一撇小胡子。脖子的地方有一块小圆斑。两年以前,她曾经给他讲过很多遍这个,告诉他,说他那小提琴残留下来的吻痕,之前一直都是鲜红色的;还有她怎样用她的手指一笔画完这道吻痕;她怎样管这吻痕叫做“小提琴手的吉凶未卜”[23],以及怎样试着运用这些词与词之间的联系,来认真简化为他的“齐拉克”[24]。有那么几个时候,他注视着那个模糊的斑点,想弄清楚这究竟是照下来的,还是她多少次按压他这一处造成的污点而已。

那双眼睛凝视着他,凌厉而又深邃。汉斯的膝盖发软,他再次坐了下来。

“告诉我,汉斯,他爱的——你不这么认为吗?你认为他其实是真的爱我,不过只是在等,直到他觉得等到了回复的最好时机——你是这样想的吗?”

仿佛有一团薄霾笼罩了房间里的一切。“是的。”他慢慢说道。

她的表情变了。“汉斯!”

他的身体前倾,颤抖着。

“你——你看起来那么奇怪。你的鼻翼翕动,你的嘴唇发抖,就像你准备要哭了一样。你怎么——”

波尔蒂——

一声突如其来的笑,中断了她的问题。“你看起来就像是我爸爸曾经养过的一只小怪猫。”

他很快地走到窗边,这样他的脸就可以避开她了。雨水仍旧顺着玻璃滑落,银一般的、半透明的。邻近楼房的灯亮起了,它们柔和地照耀着,穿透灰暗的暮色。啊!汉斯咬到他自己的嘴唇了。在那楼房的一扇窗子里面,看起来就像——就像一个女人——波尔蒂,在一个黑头发大块头男人的臂弯里。在窗台上往里望着的——除了那只奶瓶,以及装蛋黄酱的罐子以外——是一只雨中的小黄猫。汉斯的手指骨缓慢地搓揉着他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