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2/24页)

有时候,这世界上她最恨比尔。她真想把小提琴砰地摔到地上,把它踩个稀烂,但她还是胡乱把它塞进了盒子里。眼泪夺眶而出,滚烫似火。她朝盒子踢了一脚,看都没看比尔一眼,跑出了房间。

当她躲躲闪闪穿过门厅,直奔后院时,跟妈妈撞了个满怀。

“出啥事了?你怎么啦?”

米克极力想挣脱,但妈妈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她很不高兴地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妈妈一直在厨房里,这会儿还系着围裙,穿着室内便鞋。像往常一样,她看上去心里有很多话要说,但没有工夫多问。

“杰克逊先生带他两个妹妹来吃午饭,椅子不够,今天你和巴布尔一起在厨房里吃。”

“那再好不过了。”米克说。

妈妈放开了她,去脱围裙。餐厅里传来午餐铃声,突然爆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谈话声。她听到老爸在说,他实在不该在摔断髋骨之前把意外险停掉,损失了一大笔钱。这是老爸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原本能够赚上一笔,却没赚到。接着传来盘碟碰撞的丁当声,过一会儿说话声音停止了。

米克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突然哭了起来,一边打着嗝。她似乎回想起了上个月,在理智上,她其实并不相信那把小提琴真的管用。但在心底里,她一直努力让自己相信。即使到现在,也很难一点儿都不相信。她过去总认为比尔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无论比尔去哪儿,她总是跟着——去森林里钓鱼,去他和其他男孩们创建的俱乐部会所,去布兰农先生的餐馆后厅玩老虎机——不管什么地方。或许,他并不想让她像现在这样情绪低落。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再也不可能是好伙伴了。

大厅里传来了香烟和礼拜日午餐的味道。米克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厨房走去。午餐闻起来味道不错,她饿了。她能听到波西娅跟巴布尔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像她在哼唱着什么,或者是在给他讲故事。

“我为什么远比大多数黑人姑娘更加幸运,这就是原因之一。”波西娅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

“为什么?”米克问。

波西娅和巴布尔正坐在厨房里的餐桌旁吃午饭。在暗褐色皮肤的映衬下,波西娅的绿色印花连衣裙看上去很清爽。她戴着绿色的耳环,头发梳得干净利落,整整齐齐。

“你总是抓住别人的话尾巴冲进来,然后想弄个究竟。”波西娅说。她站起身来,走到滚烫的炉旁,俯身给米克的盘子里装了点儿吃的。“巴布尔和我刚才谈到我外公在老萨迪斯路上的家。我告诉巴布尔,我外公和舅舅们如何拥有那儿整个地方。十五英亩半。他们总是把其中的四英亩拿来种棉花,有些年为了让土地保持肥沃而改种豌豆,山上的一亩地只栽桃树。他们有一头骡子,一头种母猪,始终有二十到二十五只下蛋的母鸡和一些小鸡仔。他们有一片菜园,两棵核桃树,以及大量的无花果树、李子树和浆果树。这些都是真话。很多白人农场也不像我外公把土地伺弄得那么好。”

米克把胳膊肘搁在桌子上,俯身向着她的盘子。除了她的丈夫和哥哥,波西娅说得最多的是那片农场。听她讲这些,你会觉得那片农场简直就是白宫。

“我们家刚开始只有一个小房间。经过许多年的不断扩建,直至我外公,他的四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妻儿,还有我哥哥汉密尔顿,全都有了各自的空间。在客厅里,他们有一架真正的管风琴和一台留声机。他们在墙上挂了一幅大画,画的是我外公穿着门房的制服。他们把所有水果和蔬菜都做成罐头,不管冬天变得多么阴冷多雨,他们几乎总是有很多东西可吃。”

“那你干吗跑到这儿来跟我们一起生活?”米克问。

波西娅停止了削土豆皮,她那棕褐色的细长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和着她说话的节拍。“事情是这样。瞧——他们每个人都给自己的家建造了房子。这些年里,他们全都努力干活。当然,这年头每个人都在努力干活。但你知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外公一起生活。但在那里的时候我从未干过任何活。任何时候,只要我、威利和海博尔遇到麻烦,我们随时都可以回去。”

“你父亲有没有建造一幢房子?”

波西娅停止了咀嚼。“谁的父亲?你是说我的父亲?”

“当然。”米克说。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父亲是个黑人医生,就在镇子上。”

米克之前倒是听波西娅说过此事,但她以为那是她编的故事。一个黑人怎么能当医生呢?

“事情是这样。在我妈妈嫁给我父亲之前,她除了真正的善良什么都不知道。我外公自己就是个好好先生。但我父亲跟他不一样,就像白天不同于黑夜。”

“坏人?”米克问。

“不,他不是个坏人,”波西娅慢条斯理地说,“只是有点儿不对劲。我父亲跟其他的黑人都不一样。这事很难解释。我父亲一直在自学。很久之前,他接受了所有这些关于一个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观念。他老是对家里的小事发号施令,夜里还试图教我们这些孩子学习。”

“听起来不算很糟。”米克说。

“听我说。你知道,大多数时候他很安静。可有些晚上他会突然发作。他发作起来比我见过的人都要疯狂。认识我父亲的人都说他确实够疯狂的。他做过一些很粗野、很疯狂的事情,我妈妈离他而去。那时候我十岁。我妈妈带着我们这帮孩子去了外公的农场,我们在那里长大成人。父亲一直想我们回来。但即使我妈妈去世之后,我们这些孩子也没有回家住。如今我父亲一个人过。”

米克走到炉旁,第二次装满了自己的盘子。波西娅的声音像唱歌一样高低起伏,这会儿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停下来。

“我很少见我的父亲——或许每周一次吧——但我经常想起他。我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加为他难过。我猜他读过的书比镇上任何白人都要多。他读的书多,操心的事情也多。他心里装满了书本和焦虑。他失去了上帝,背弃了宗教。他的所有烦恼都来自于此。”

波西娅很兴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谈起上帝——或哥哥威利,或丈夫海博尔——她都会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