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5/24页)

“你是辛格先生的亲戚吗?”她问道。

“半点儿亲戚关系也没有。”

“好朋友吗?”

“好到能跟他一起过个夜而已。”

“我只是很想知道——”

“主街怎么走?”

她朝右边指了指。“从这儿走过两个街区就是。”

杰克用手指捋了捋胡子,走了。他把那七角五分钱放在手里,弄得丁当作响,紧咬着下嘴唇,直至嘴唇上出现了斑斑点点的猩红印子。三个黑人缓慢地走在他前面,一路说说笑笑。由于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他感到孤独,于是就紧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说话。那姑娘挽着两个小伙子的胳膊。她穿一条绿色的裙子,戴着红帽子,穿着红鞋子。两个小伙子紧挨着她。

“今晚咱们打算干啥?”她问。

“听你的,宝贝,”高个子男孩说,“威利和我没什么具体计划。”

她左右看了看两人。“你们俩定吧。”

“那好吧——”穿红色袜子的矮个男孩说,“海博尔和我觉得,我们仨还是去教堂吧。”

那姑娘用三个不同的音调唱出了她的回答:“好——吧——上完教堂后,我想我们应该去爸爸那里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们在第一个街角拐过去了,杰克站住了,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朝前走。

主街安静而闷热,几乎空无一人。到这会儿他才意识到今天是礼拜日——想到这个让他有些沮丧。大门紧闭的店铺支起了帆布篷,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房子看上去光秃秃的。他走过了“纽约咖啡馆”。门开着,但店内看上去空荡荡、黑乎乎的。那天早晨他没有找到一双袜子可穿,灼热的人行道烫穿了他薄薄的鞋底。感觉太阳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压在他的头上。小镇看上去比他所熟悉的任何地方更加孤寂。街道的寂静给他一种古怪的感觉。喝醉的时候,这个地方似乎狂暴而喧嚣。眼下,仿佛一切都戛然而止,纹丝不动了。

他走进了一家果品店,买了一份报纸。招聘广告栏很短。有几则广告招聘二十五至四十岁之间的年轻人,要求有汽车,按提成推销各种不同的产品。他迅速跳过了这些广告。一则招聘卡车司机的广告让他关注了几分钟。但他最感兴趣的是最底下的一则广告。上面写着:

急聘有经验的技工。阳光南方游乐场。求职者请至韦弗斯巷与第十五街的街角。

他不知不觉地走回到了他曾度过两周时间的那家餐馆的门口。它是整个街区除果品点之外唯一没有关门的店铺。杰克突然决定进去,看看比夫·布兰农。

从外面的明亮中走进来,咖啡馆里显得很暗。店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比他记忆中的更暗淡,更安静。布兰农像往常一样站在收银台后面,双臂交叉抱胸。他那位漂亮丰满的妻子坐在收银台的另一头,正在锉指甲。杰克注意到,他进来的时候他们互相瞟了一眼。

“下午好。”布兰农说。

杰克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没准那家伙在笑,因为他想起了他喝醉时发生的事情。杰克呆头木脑地站在那儿,心里有些气愤。“请来包靶牌香烟。”当布兰农伸手到柜台底下去拿烟的时候,杰克断定他没有笑。白天的时候,这家伙的脸看上去不像晚上那么僵硬。他的脸色苍白,仿佛没有睡觉似的,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秃鹰。

“说吧,”杰克说,“我欠你多少钱?”

布兰农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公立学校的便笺簿放在柜台上。他一页页慢慢地翻着,杰克则看着他。便笺簿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私人笔记本,而不像是他记录日常账目的地方。上面有长长的一行行数字,加减乘除什么的,还有少量的图画。他在某一页停了下来,杰克看到角上写着自己的名字。这一页没有数字——只有很小的勾和叉。纸上胡乱画着一些滚圆的、坐着的小猫,长长的曲线代表猫尾巴。杰克瞪眼看着。小猫的脸是人脸,而且是女人的脸。那些小猫的脸都是布兰农太太。

“这上面的勾代表啤酒,”布兰农说,“叉代表主餐,直线代表威士忌。让我瞧瞧——”布兰农揉了揉鼻子,眼皮垂了下来。随后,他合上了便笺簿,“大约二十美元吧。”

“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还你,”杰克说,“兴许你会拿到钱。”

“不急。”

杰克倚靠着柜台。“说说看,这个小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普普通通,”布兰农说,“和同样大小的其他地方差不多。”

“多少人口?”

“大约三万吧。”

杰克拆开那包烟,给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哆嗦。“大多数是工厂么?”

“没错。有四家大棉纺厂——是最主要的工厂。一家针织品厂。还有几家轧花厂和锯木厂。”

“工资怎么样?”

“平均每周十到十二元吧——当然,时不时地会停工。干吗问这个?你打算去工厂里找份工作么?”

杰克困倦地用拳头揉了揉眼睛。“不知道。可能去,也可能不去。”他把报纸摊开在柜台上,指了指他刚才看到的广告,“我想去这个地方看看。”

布兰农读了广告,想了想。“哦,”他最后说,“我去那个游乐场看过表演,并不咋的——只有几项新奇玩意儿,旋转木马和秋千什么的。去那里玩的都是黑人、工人和小孩子。他们到镇上不同的空地去表演。”

“告诉我怎么走。”

布兰农跟着他来到大门口,指了指方向。“今天早晨你跟辛格回家了么?”

杰克点点头。

“你觉得他这人咋样?”

杰克咬着嘴唇。哑巴的脸非常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就像是一张他已经认识很长时间的老朋友的脸。自从离开他的房间以来,他一直在想着这个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他最后说。

他开始再次走上灼热而空寂的街道。他不像是一个陌生人走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他看上去好像在找什么人。很快,他走进了河边的一个工厂区。街道变得狭窄,路面没有铺砌,不再是空荡荡的。一群群肮脏邋遢、面黄肌瘦的孩子互相喊叫着在玩游戏。外表一样的两室棚屋破烂不堪,没有粉刷。食物和污水散发出的恶臭与空气中的尘土相混合。河上游的瀑布发出微弱的冲刷声。人们默不作声地站在门道里,或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他们的脸色蜡黄,面无表情地看着杰克。他也瞪大棕褐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他急冲冲地走着,时不时地用他那多毛的手背擦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