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7/24页)
“拐过街角有个帐篷,今儿是礼拜天,”小个子男人终于开口,“你可以去哪里,把你想讲的福音全都讲出来。”
“不是那样的福音。它更好,它是真理。”
“是哪样的?”
杰克舔了舔胡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这儿有过罢工吗?”
“有过一次,”高个子男人说,“大约六年前,这儿有过一次罢工。”
“发生了什么?”
嘴角生疮的那个人蹭着脚,把烟屁股扔到了地上。“得了吧——他们只是想要每小时二十美分,所以就甩手不干了。大概有三百人吧。于是,工厂派出了几辆大卡车,不出一个礼拜,整个镇子上便挤满了来这儿找工作的伙计。”
杰克转过头,面对着他们。那几个人坐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于是他不得不仰着头,才能看到他们的眼睛。“这没让你们发疯么?”他问。
“你什么意思——发疯?”
杰克前额上血管突起,颜色鲜红。“苍天啊,伙计!我的意思是发疯——发——疯。”他愤怒地仰视着他们困惑而蜡黄的脸。在他们身后,透过敞开的大门,他可以看到屋内。前屋里有三张床和一个脸盆架。后屋里有一个光着脚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旁边一个黑乎乎的门道里传来吉他的声音。
“我就是坐着大卡车来这儿找工作的人之一。”高个子男人说。
“那没啥不一样。我要跟你们讲的东西明明白白,简简单单。拥有这些工厂的那帮混蛋全都是百万富翁。而落纱工、梳毛工以及在机器后面干活的所有人,成天忙着纺织布料,却填不保他们的肚子。看到了吗?当你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琢磨琢磨此事,看看那些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人,看看那些患佝偻病的小家伙,难道不会让你们发疯?不会吗?”
杰克两颊通红,满脸悲愤,嘴唇颤抖。三个人警惕地看着他。随后,拿草帽的那个人开始笑了起来。
“笑吧,继续窃笑吧。坐在那儿,笑破你们的肚皮吧。”
他们缓慢而放肆地笑着,三个人笑一个人。杰克擦掉脚板上的灰土,穿上鞋。他紧攥着拳头,嘴巴因为愤怒的冷笑而扭曲。“笑吧——你们就知道笑。我希望你们坐在那里窃笑,直至烂掉!”当他僵硬地走上街道时,他们的笑声和嘘声依然跟在他身后。
主街上灯火通明。杰克在街角上踯躅徘徊,抚弄着口袋里的硬币。他的头抽搐着,尽管夜晚很热,但一丝寒意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想到了哑巴,急着想回去,跟他坐一会儿。在他下午买报纸的那家果品店里,他挑了一篮用玻璃纸包的水果。柜台后面的那个希腊人说,价钱是六角,因此付完账时他只剩下一个五分钱的镍币。刚一走出店面,他就觉得这件礼物送给一个健康人似乎有些荒唐。几颗葡萄吊在玻璃纸下面,他如饥似渴地把它们摘了下来。
他到达时,辛格在家。他坐在窗前,面前的桌子上摆开了象棋。房间就像杰克离开的时候一样,电扇开着,桌子旁边放着冰水罐。床上有一顶巴拿马草帽和一个纸袋,看来哑巴也是刚刚进来。他突然把头转向对面的那把椅子,把棋盘推到一边。他向后靠着,双手揣在口袋里,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杰克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
杰克把水果放到了桌子上。“对今天下午来说,”他说,“最恰当的格言是:出去找一条章鱼,然后让它闭嘴。”
哑巴笑了,但杰克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听懂了自己说的话。哑巴惊讶地看着水果,随后解开了玻璃纸包装。当他在对付那篮水果时,这家伙的脸上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杰克试图理解这个表情,一时间被搞糊涂了。随后,辛格灿烂地笑了。
“今天下午我找了份工作,游乐场那样的地方。我负责管理旋转木马。”
哑巴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他走进储物间,拿出了一瓶葡萄酒和两个杯子。他们默不作声地喝着酒。杰克觉得自己从未在这样安静的房间里待过。头顶上的灯光在他面前闪亮的酒杯中反射出他自己的一个古怪映像——同样的映像,他曾在水罐和锡杯那弯曲的表面上看到过很多次——脸的形状像个鸡蛋,矮矮胖胖,胡子向上散开,几乎挨着耳朵。对面的哑巴双手捧着杯子。酒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活跃起来,他觉得自己又进入了醉眼蒙眬的万花筒。兴奋让他的胡子一跳一跳地颤抖。他胳膊支着膝盖,瞪大眼睛,仔细端详着辛格。
“我打赌,我是这个镇子上唯一疯掉的人——我说的是真正疯掉——已经疯了整整十年。就在一会儿之前,我他妈的差点儿跟人打起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疯了。我竟然不知道。”
辛格把那瓶酒推到客人面前。杰克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摸了摸头顶。
“你瞧,好像我是两个人。一个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我去过一些全国最大的图书馆。我读书。我一直在读书。我读那些纯粹讲真话的书。那儿,我的手提箱里装着卡尔·马克思和索尔斯坦·凡勃伦以及像他们那样的作家的书。我一遍又一遍读他们的书,我读得越多,疯得越厉害。我熟悉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首先我喜欢这些词汇。辩证唯物主义——耶稣会士的支支吾吾——”杰克带着一种充满爱意的庄重感,让这些音节在他的嘴里翻滚——“目的论倾向。”
哑巴用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了擦额头。
“但我所说的意思是这个。当一个人知道,却又没法让别人理解的时候,他怎么办?”
辛格伸手去拿酒杯,把它斟满,稳稳地放到杰克那只青肿的手里。“嘿,醉了吗?”杰克手臂一抖,几滴酒溅到了他的白裤子上。“给我听着!你到哪儿都能看到卑劣和腐败。这个房间,这瓶葡萄酒,篮子里的这些水果,全都是利润和亏损的产物。一个家伙想要活下去,就得被动接受卑劣行径。有人为了我们嘴里的每一口饭、我们身上的每一根纱而累得半死——似乎没人知道这个。每个人都又瞎又哑又笨——愚蠢而卑鄙。”
杰克用拳头压住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里的想法朝着几个方向猛冲,根本控制不了。他想发火。他想冲出去,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找个什么人暴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