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8/24页)
哑巴依然兴味盎然、很有耐心地看着他,拿出了他的银铅笔。他小心翼翼地在一张纸上写道: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然后把纸片递到桌子对面。杰克把它在手上揉皱了。房间开始再次绕着他旋转起来,他甚至看不清纸上的字。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哑巴的脸,想让自己稳定下来。辛格的眼睛是房间里唯一看上去不动的东西。那双眼睛的颜色千变万化,斑斑驳驳地闪烁着琥珀色、灰色和浅褐色。他久久地盯着这双眼睛,几乎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他已经没有了想要发疯的冲动,再次平静下来。那双眼睛似乎明白了他想说的一切,并且有话想对他说。过了一会儿,房间重新安定下来。
“你懂的,”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远处传来柔和而清脆的教堂钟声。隔壁房子的屋顶上,月光正白,天空湛蓝。他们无声地同意:在找到住处之前,杰克将在辛格这里待上几天。酒喝完的时候,哑巴在床边的地板上铺了一个褥垫。杰克衣服也没脱,躺倒便睡,很快进入了梦乡。
5
在镇上远离主街的一个黑人区,本尼迪克特·马迪·科普兰医生独自一人坐在他黑暗的厨房里。已经过了九点,礼拜日的钟声这会儿阒寂无声。尽管夜晚很热,圆鼓鼓的柴炉里还是燃着很小的一团火。科普兰医生挨着柴炉,坐在一个直背餐椅上,身体前倾,纤细的双手捧着头。火红的光亮透过炉子的裂缝照到他的脸上——在这团光亮中,他厚厚的嘴唇在黑皮肤的映衬下看上去几乎是紫色的,灰白的头发紧贴着脑壳,就像一顶羊毛帽子,也呈现出浅蓝色。他以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就连他的眼睛,从银框眼镜的后面凝视着前方,也一动不动地、阴郁地盯视着。随后,他狠狠地清了清喉咙,从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捡起一本书。房间里四周都黑乎乎的,他不得不凑近炉子,好看清书上的字。今晚他读的是斯宾诺莎。他并不完全理解书中复杂的观念游戏和复杂的短语,但在阅读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了词语背后强烈的真实意图,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懂了。
夜里,常常有刺耳的门铃声把他从沉默中唤醒,接下来,他会在前屋里发现一个断了骨头或被剃刀割伤的患者。但今夜没人打扰他。孤孤单单地在黑暗的厨房里坐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开始缓慢地左右摇晃,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呜咽吟唱的声音。波西娅来的时候,他正在发出这种声音。
科普兰医生预先知道她来了。他听到外面的街上传来口琴演奏一支蓝调歌曲的声音,他知道是他儿子威廉在吹。他没有开灯,径直穿过门厅,打开大门。他没有走到外面的门廊里,而是站在纱门后面的黑暗中。月光如水,波西娅、威廉和海博尔的影子投射在黑乎乎、灰蒙蒙的街道上。这个街区的房子看上去都很破旧。科普兰医生的房子不同于附近的其他任何建筑。它是用砖块和粉饰灰泥结结实实地建造起来的。屋前小院的周围有一道尖桩篱笆。波西娅在门口与丈夫和哥哥道了别,敲了敲纱门。
“干吗这样在黑咕隆咚中坐着?”
他们一起走过黑暗的门厅,回到厨房。
“你有很亮的电灯。搞不懂你干吗要一直这样在黑咕隆咚中坐着。”
科普兰医生拧开吊在桌子上方的电灯泡,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黑暗更适合我。”他说。
房间里干干净净,空空荡荡。餐桌的一边有几本书和一个墨水瓶——另一边摆着一叉、一勺、一碟。科普兰医生笔挺地坐在那里,两条长腿交叉搁着,起初,波西娅也僵硬地坐着。父女俩长得很像——都有着一样又宽又扁的鼻子,一样的嘴巴和额头。但波西娅的皮肤跟父亲比起来就显得非常浅了。
“这儿真是在烧烤,”她说,“照我看,除了做饭的时候,你还是把火灭了吧。”
“要不咱们去我的办公室吧。”科普兰医生说。
“我没事。就在这儿得了。”
科普兰医生调整了一下他的银框眼镜,然后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我们上次在一起之后你近况如何?你和你丈夫——还有你哥哥?”
波西娅放松了,从轻便鞋里悄悄抽出了双脚。“海博尔、威利和我过得很好。”
“威廉还跟你们住在一起么?”
“当然,”波西娅说,“你瞧——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我们自己的计划。海博尔——他付房租。我用自己的钱买所有吃的。而威利——他负责缴纳我们大家的教会会费、保险费、住宿费和‘周末之夜’的费用。我们三个人有我们自己的计划,各尽自己的本分。”
科普兰医生低头坐在那里,拔着他长长的手指,直至所有指关节都噼啪作响。干净的衬衫袖口盖过了手腕——瘦长的双手似乎比身体的其余部分颜色更浅,手掌是浅黄色。他的双手总是看上去干净而皱缩,仿佛用刷子擦洗过,并在水盆里浸泡了很长时间。
“瞧,我差点儿忘了我带来的东西,”波西娅说,“你吃晚饭了吗?”
科普兰医生说话总是小心翼翼,以至于每个音节似乎都经过他那阴郁而厚重的嘴唇过滤了一遍。“没有,我还没吃。”
波西娅打开她放在餐桌上的纸袋。“我带来了一把非常好的甘蓝叶,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我还带来了一块肋肉。这些甘蓝叶需要用肋肉来调味。你不介意我用肉来烧甘蓝叶吧?”
“没关系。”
“你还不吃肉吗?”
“不。纯粹出于私人原因,我是个素食者,不过,如果你想用肉来烧甘蓝叶,也没啥关系。”
波西娅光着脚站在餐桌旁,开始细心地择菜。“地板让我的双脚感到很舒服。你不介意我脱掉那双勒脚的轻便鞋,光着脚走来走去吧?”
“没事,”科普兰医生说,“那样很好。”
“嗯——我们有了这些上好的甘蓝叶,还有玉米饼和咖啡。我还要切下几片肋肉,给我自己吃。”
科普兰医生的目光跟随着波西娅。她脚上只穿着袜子,缓慢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墙上取下擦洗干净的平底锅,把炉火烧旺,洗去菜叶上的砂粒。他时不时地张嘴说了句什么,然后又紧闭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