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0/24页)

波西娅的手抖了一下,咖啡从她拿着的托盘里淌了出来。她舔了舔胳膊上的咖啡。“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观察。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找到十个黑人——十个我们自己的人——有骨气、有头脑、有勇气,愿意拿出自己的一切——”

波西娅放下咖啡。“咱们别谈论这种事情了。”

“只要四个黑人,”科普兰医生说,“只要四个,就是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你凑在一起的总数。只要四个真正具有这些纯正品格和骨气的黑人——”

“威利、海博尔和我都有骨气,”波西娅生气地说,“这是个艰难时世。在我看来,我们三个人一直都很努力。”

片刻间,他们沉默了。科普兰医生把眼镜放在桌子上,用他皱缩的手指按压着眼珠。

“你始终在用那个词——黑人,”波西娅说,“那个词总是很伤人的感情。即使是过去使用的黑鬼,也比它强。但有教养的人——不管是什么肤色——总是说有色人。”

科普兰医生没有回答。

“就拿威利和我来说吧。我们并不完全是有色人。妈妈的肤色实际上很浅,我们的身上有很多白人的血统。而海博尔——他是印第安人。他身上有一部分印第安血统。我们没有一个人是纯种的有色人,你一直在使用的那个词有点儿伤人。”

“我对这些诡辩之词不感兴趣,”科普兰医生说,“我只对实实在在的真相感兴趣。”

“好吧,真相就在这里。每个人都怕你。老实说,要想让汉密尔顿、巴迪、威利或海博尔像我这样到这幢房子里来陪你坐会儿,除非他们喝多了。威利说,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你,那时候他就害怕自己的父亲。”

科普兰医生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然后他清了清喉咙。

“人人都有感情——不管是谁——没有人愿意走进一间他们的感情肯定会受到伤害的房子。你也一样。我见过你的感情被白人伤害过很多次,而他们并不知道。”

“不,”科普兰医生说,“你没有见过我的感情受到伤害。”

“当然,我知道,威利、海博尔和我——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学者。但海博尔和威利都像金子一样宝贵。只不过他们和你有所不同而已。”

“没错。”科普兰医生说。

“汉密尔顿、巴迪、威利和我——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像你那样说话。我们说话都像我们的妈妈,像她的同胞,像他们之前的同胞。你在脑子里琢磨每一件事情。而我们宁愿说出心里藏了很久的话。那就是区别之一。”

“没错。”科普兰医生说。

“一个人抱起自己孩子,不可能只是为了强迫他们成为自己想要他们成为的样子。不管是不是伤害他们。不管是对是错。你千方百计,使出浑身解数。到如今,在我们当中,我是唯一一个愿意走进这幢房子,像这样陪你坐一会儿的人。”

科普兰医生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声音很大,很严厉。他咳嗽起来,整个脸在颤抖。他试图端起那杯已经冷了的咖啡,手却不听使唤,端不稳杯子。泪水盈满了眼眶,他伸手去拿眼镜,试图掩饰自己的双眼。

波西娅看见了,马上站起身来走向他。她抱住了他的头,把自己的脸颊紧贴着他的额头。“我伤害了父亲的感情。”她轻柔地说。

他的声音很严厉。“不。不断重复这句关于伤害感情的话,愚蠢而粗糙。”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缓慢地流了下来,在火光的映衬,呈现出蓝色、绿色和红色。“我真的很抱歉。”波西娅说。

科普兰医生用他的棉手帕擦了擦脸。“没事了。”

“我们别再吵了好吗。我受不了我们之间的争吵。在我看来,每次我们在一起,总会产生很糟糕的感觉。我们别再这样争吵了。”

“不吵了,”科普兰医生说,“我们不吵了。”

波西娅抽噎着,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有几分钟的时间,她站在那里,抱着父亲的头。过了会儿,她最后一次擦了把脸,走向炉子上装着甘蓝叶的平底锅。

“到这会儿菜叶刚好很嫩,”她高兴地说,“现在,我要用一些菜叶做点儿好吃的玉米饼,就着甘蓝叶一起吃。”

波西娅光脚穿着袜子在厨房里缓慢地走来走去,父亲的目光追随者她。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东西的轮廓看上去模模糊糊,波西娅真的很像她母亲。许多年前,黛西也是这样在厨房里走来走去,默不作声,忙个不停。黛西不像他那么黑——她的皮肤有点儿像深色蜂蜜那种漂亮的颜色。但在温柔的外表之下,她的身上有某种固执的东西,不管多么认真细心地研究,他都理解不了妻子那种温和的倔强。

他会劝告她,他会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她,而她依旧是那么温和。她依旧不会听他的,而是自行其是。

后来,有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对于他们的到来,这种目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准确地知道他们应当做的每一件事情。汉密尔顿将成为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卡尔·马克思将成为黑种人的一位导师,威廉应该是一个与不公正作斗争的律师,而波西娅应该是一个给妇女儿童治病的医生。

甚至当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他就跟他们讲到了他们必须从肩头卸下的重轭——顺从和怠惰之轭。当他们稍稍大一些的时候,他就向他们强调:不存在上帝,但他们的生命是神圣的,他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为了这个真正的目标。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讲这些,而他们则会坐在一起,离他远远的,用他们黑孩子的大眼睛看着他们的母亲。黛西坐在那里,根本没有听,温和而固执。

因为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来到这个世界的真正目标,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细节应该怎样。每一年的秋天,他都会带他们去镇上,给他们买漂亮的黑鞋子和黑袜子。他给波西娅买了做裙子的黑色毛料,以及做衣领和袖口的白色亚麻布。给男孩子们买了做裤子的黑色羊毛,以及做衬衫的精细白色亚麻布。他不想让他们穿色彩鲜艳、又轻又薄的衣服。但当他们上学的时候,他们想穿那样的衣服,黛西说,他们十分为难,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知道这个家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不能有花里胡哨的东西——不能有花哨俗气的日历、蕾丝花边枕头和小摆设——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是朴素的、暗色的、直白的,有着真正的实际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