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1/24页)

一天晚上,他发现黛西给小波西娅的耳朵打了孔,为的是戴耳环。另一次,当他回家时,发现壁炉架上有一个穿着羽毛裙子的丘比特娃娃,黛西温和而顽固,不愿意把它收起来。他还知道,黛西正在教孩子们温柔顺从。她给他们讲地狱和天堂。她还让他们相信鬼和闹鬼的地方。黛西每个礼拜天都上教堂,她悲伤地对牧师谈到自己的丈夫。她总是固执地带孩子们去教堂,他们也乖乖地听从。

整个黑人种族都有病,他整天忙忙碌碌,有时候要忙到半夜。漫长的一天过去,巨大的疲惫感把他淹没,当他推开家里的大门,疲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当他走进家门,威廉正在用一把卫生纸包着的梳子演奏音乐,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正在掷骰子赌他们的午餐钱,波西娅正和母亲一起哈哈大笑。

他会跟他们从头再来,只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他会拿出他们的功课,跟他们交谈。他们会紧挨着坐在一起,看着他们的母亲。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要理解他所说的。

他心头浮现出来的,是一种黑暗的、可怕的、黑人式的感觉。他会试着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来,阅读和思考,直至自己能够平静下来,重新开始。他会把房间里的窗帘放下来,好让房间里只有明亮的灯光、书,以及思考的感觉。但有时候,这种平静并不会出现。他还年轻,可怕的感觉不会随着阅读和思考而消失。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很怕他,一直看着他们的母亲——有时候,当他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黑暗的感觉便会把他淹没,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没法阻止这些可怕的事情,过后他怎么也理解不了。

“这顿晚饭在我闻起来确实很香,”波西娅说,“我们最好是现在就吃,因为海博尔和威利随时会来找我。”

科普兰医生推了推眼镜,把椅子拉到桌旁。“你丈夫和威廉今夜在哪里打发时间?”

“他们在掷马蹄铁。雷蒙德·琼斯家的后院里有一个掷马蹄铁的场子。雷蒙德和他妹妹拉芙·琼斯每天晚上都玩。拉芙是个很丑的女孩,我才不在乎海博尔和威利去他们家,他们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但他们说十点差一刻来找我,我想这会儿他们随时会来。”

“趁我还没忘记,”科普兰医生说,“我猜你经常收到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的信吧。”

“我收到过汉密尔顿的信。他几乎接管了外公农场里的所有工作。至于巴迪,他在莫比尔——你知道他那双大手从不写信。不过,巴迪一直跟人相处得很好,对他我从不操心。他是那种总能混得很好的人。”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餐桌旁,面对着晚餐。波西娅一直看着碗橱上的时钟,因为已经到了海博尔和威利来这里找她的时间。科普兰医生低头对着盘子。他手里拿着叉子,仿佛叉子很重似的,手指颤抖着。他只尝了几口,每一口都吞咽得很困难。有一种紧张感,两个人仿佛都在没话找话。

科普兰医生不知怎么开头。他有时想,从前的岁月里,他对孩子们说的太多,而他们理解的太少,如今却根本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他用手帕擦了擦嘴。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你几乎没怎么提到自己。跟我讲讲你的工作,你最近在做什么。”

“当然,我还住在凯利家,”波西娅说,“但我告诉你,父亲,我不知道我在那儿能待多久。工作很辛苦,总是要很长时间才能干完。但这并不让我烦恼。我操心的是工钱。我认为一周应该挣三元——但有时候,凯利太太喜欢少给个一元或五角什么的。当然,过后她总是尽快补上。但总让人心里不踏实。”

“那不对,”科普兰医生说,“你为什么要容忍?”

“那不是她的错,她也没办法,”波西娅说,“有一半房客不付租钱,维持所有的花销要一大笔钱。我跟你说实话——凯利一家距离摊上官司只有一步之遥。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你应该能找到别的工作。”

“我知道。但凯利一家确实都是很好的白人。我打心眼里喜欢他们。他们的三个小孩就像我自己的亲人。我觉得,实际上就像是我自己抚养了巴布尔和那个小家伙。尽管米克和我在一起老是吵架,但我对她也有一种真正的亲近感。”

“可是你得想想你自己。”科普兰医生说。

“米克,唉——”波西娅说,“她真的是个问题。没有人知道如何管教这孩子。她极其傲慢而任性。她总是要弄出点儿什么事情来。对这孩子,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我觉得,有朝一日她真的会让人大吃一惊。不过,究竟是好得令人吃惊,还是坏得令人吃惊,我就不知道了。米克有时候让我迷惑不解。但我真的喜欢她。”

“你首先得考虑自己的生计。”

“我说过,那不是凯利太太的错。打理那么大的一幢老房子要很多钱,有人却不付房租。房客里只有一个人足额付房租,而且从不拖欠。那人只在那里住很短一段时间,他是镇上的一个聋哑人。是我近距离接触过的第一个聋哑人——他是一个很好的白人。”

“又高又瘦,灰绿色眼睛?”科普兰医生突然问道,“总是对每个人彬彬有礼,穿着打扮非常得体?不像是这个镇子上的人——更像是一个北方人,没准是个犹太人?”

“正是他。”波西娅说。

科普兰医生的脸上顿时露出热切的表情。他把玉米饼掰碎,放进盘子里的甘蓝菜汤中,再次有了胃口,开始吃起来。“我有个患者也是聋哑人。”他说。

“你怎么认识辛格先生?”波西娅问。

科普兰医生咳嗽起来,用手帕遮住自己的嘴。“我只见过他几次。”

“我最好是现在收拾收拾,”波西娅说,“威利和我们家海博尔马上要来了。这儿有真正的水池和充足的自来水,几个小碟子眨眼间就能洗完。”

许多年来,白种人无声的傲慢是他竭力想忘掉的事。每当这种怨恨浮现心头,他都会认真思考和研究。在大街上,在白人周围,他的脸上会保持庄严,总是默不作声。年轻时,他被称作“伙计”——但如今他是“大叔”。“大叔,去街角的那个加油站给我叫个机修工来。”不久前,一个白人坐在车里朝他喊。“伙计,给我搭把手。”“大叔,去干吧。”他听都不听,继续走路,一脸庄严,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