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3/24页)
他声音很高,但听上去仿佛并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威廉,我很想知道,小时候我对你说的那些话还有多少留在你的脑子里。”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意、意思。”威利说。
没等科普兰医生搞清楚自己要说什么,话就已经出口了。“我的意思是,我把心里的一切都对你、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交了底。我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而我得到的,只有误解、懒散和漠不关心。我付出了一切,却什么也没留下。一切都从我这里拿走了。我试图做的一切——”
“别说了,”波西娅说,“父亲,你答应过我,我们不再争吵。简直是疯了。我们再也经不起争吵了。”
波西娅站起身来,向大门走去。威利和海博尔立即跟了上去。科普兰医生最后一个向门口走去。
波西娅一只手挽住丈夫和哥哥,另一只手伸向了科普兰医生。“让我们在离开之前和好吧。我受不了我们之间的这种争吵。我们别再吵了好吗。”
沉默中,科普兰医生再次和他们握了握手。“对不起。”他说。
“我没事。”海博尔客气地说。
“我也没事。”威利咕哝了一句。
波西娅把他们所有人的手拉到一起。“我们再也经不起争吵了。”
他们道了别,科普兰医生站在黑暗的前廊里,目送着他们一起走上了大街。他们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些孤寂,他感觉到虚弱而疲惫。当他们走到一个街区之外,威廉再次吹起了口琴。音乐声悲伤而空茫。他独自在前廊里一直待着,直至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科普兰医生关掉了屋里的电灯,黑暗中在炉前坐了下来。但安宁并没有出现。他很想把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威廉从脑海里消除掉。波西娅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都以响亮和刺耳的方式回到了他的记忆里。他突然站起身来,拧开电灯。他在桌旁坐了下来,上面堆放着斯宾诺莎、威廉·莎士比亚和卡尔·马克思的书。当他大声朗读斯宾诺莎的时候,那些单词发出洪亮而黑暗的声音。
他想起了他们谈到的那个白人。要是这个白人能帮帮那个聋哑患者奥古斯塔斯·本尼迪克特·马迪·刘易斯就好了。就算没有这个理由和这些问题要问,给这个白人写封信也是好的。科普兰医生双手捧着头,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有点儿像歌唱般的呻吟。他记得那个白人的脸,那个雨夜,在火柴那昏黄的火焰后面,他微笑着——于是,他的内心便安宁了。
6
到仲夏时节,辛格的来客比那幢房子里的其他任何人都要频繁。夜里,他的房间里几乎一直都有人说话的声音。在“纽约咖啡馆”吃过晚饭之后,他洗个澡,穿上一件凉爽的浴衣,像往常一样不再出门。房间里凉爽宜人。他的储物间里有一个冰箱,里面始终存放着几瓶冰啤酒和果汁。他从不手忙脚乱,也不急急匆匆。他总是面带微笑,在门口迎接客人。
米克很喜欢去辛格先生的房间。虽说他是个聋哑人,但他听得懂她说的每个字。跟他谈话就像是一场游戏,只是比任何游戏都蕴涵了更多的东西。那就像是发现了关于音乐的一些新东西。她会把自己的一些计划告诉他,这些她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他会让她胡乱摆弄他漂亮精致的象棋子。有一次,她玩得高兴,衬衣下摆被卷进了电扇,他的举止十分体贴,让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除了爸爸之外,辛格先生是她认识的最和蔼可亲的男人。
科普兰医生给约翰·辛格写了一封信,谈到奥古斯塔斯·本尼迪克特·马迪·刘易斯的情况,他收到了一封客气礼貌的回信,邀请他方便的时候造访。科普兰医生先去了那幢房子的后屋,在厨房里跟波西娅坐了一会儿。然后,他上了楼梯,来到那个白人的房间。这个人的身上的确没有一丝无声的傲慢。他们一起喝着柠檬汁,哑巴把他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写下来。这个人不同于科普兰医生遇到过的任何白种人。过后,他对这个白人琢磨了很长时间。后来,由于辛格热情友好地邀请他再来,他又去拜访了一次。
杰克·布朗特每个礼拜都来。当他上楼去辛格的房间时,整个楼梯都在颤动。通常,他会带来一纸袋啤酒。房间里常常传出他响亮而愤怒的声音。但在离开之前,他的声音总是逐渐平静下来。当他走下楼梯时,他不再拿着那个装啤酒的纸袋了,他若有所思地走开了,看样子似乎根本不在乎要去哪里。
一天夜里,就连比夫·布兰农也来到哑巴的房间。但由于不能离开餐馆太久,他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辛格对每个人的态度始终一样。他坐在靠窗的一把直背椅里,双手紧紧插在口袋里,向客人点头或微笑,表示自己听懂了他们说的话。
如果夜里没有访客,辛格就会去看晚场电影。他喜欢坐在后排,看着演员们在银幕上说个不停,走来走去。走进电影院之前他从来都不看片名,不管放什么片子,每一场他都同样看得津津有味。
接下来,七月里的一天,辛格突然没打招呼就离开了。他让房门一直敞开着,桌子上放着一个信封,是留给凯利太太的,里面装着上个星期的房租四美元。他几件简单的私人物品也不见了,房间里非常干净,空荡荡的。访客们来的时候,看到这个空房间,离开时都感到伤心和惊讶。谁也想象不到,他为什么要这样离去。
辛格的整个暑假都是在安东尼帕罗斯住院的那个小镇上度过的。几个月以来,他一直计划着这次旅行,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瞬间。他提前两周预订了酒店的房间,很长时间里,他一直把火车票装在一个信封内,揣在口袋里。
安东尼帕罗斯一点儿也没变。当辛格走进他的房间时,他平静地走过去迎接他的朋友。他甚至比过去还要胖,但脸上那恍惚的笑容还是一样的。辛格抱着几个袋子,大个子希腊人首先注意到了这些袋子。礼物包括一件鲜红色的晨衣,一双柔软的卧室拖鞋,两件绣着字母的睡衣。安东尼帕罗斯非常仔细地检查了盒子里所有包装纸的底下。当他看到并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藏在里面时,便轻蔑地把礼物倾倒在床上,再也不理睬它们。
房间很大,阳光充足。几张床隔着一段空间排成一行。三个老人在一个角落里玩纸牌,根本没有注意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两个朋友独自坐在房间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