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2/59页)

“不,我只想借用一下。我来这儿还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都行。”科普兰医生说。

波西娅在桌子旁边父亲的对面坐了下来。“我想最好是先解释一下。昨天我收到外公捎来的口信,说他们明天要来,和我们一起待一个晚上和半个礼拜天。当然,他们很为威利担心,外公觉得我们大家应该重新聚在一起。他也是对的。我很想再见见亲人。威利走后,我一直很想家。”

“你可以拿走那些盘碟,以及你在这里能找到的其他任何东西,”科普兰医生说,“但挺起你的胸膛,女儿。你的仪态很糟糕。”

“那将是一次真正的团聚。你知道这是二十年来外公第一次在镇上过夜。他整个一辈子只有两次在自家之外的地方睡过觉。不管怎么说,他晚上总是有点儿紧张。夜里,他得起来喝水,看看孩子们是不是盖好了被子。我有点儿担心,外公在这儿是不是过得惯。”

“我的任何东西,只要你需要——”

“当然,李·杰克逊会带他们来,”波西娅说,“跟着李·杰克逊,他们怕是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才能赶到这里。我估计他们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到。当然,外公对李·杰克逊总是很有耐心,根本不会催他。”

“天哪!那头老骡子还活着?他应该足足十八岁了。”

“比这还要老。外公用他干活到现在二十年了。他拥有那头骡子这么长时间,以至于他总是说李·杰克逊就像是他的一位亲人。他理解并爱李·杰克逊,就像对自己的孙子孙女一样。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像外公那样清楚地了解一头动物在想什么。他对一切能走会吃的东西都有一种亲近感。”

“一头驴子干活二十年真够长的。”

“确实是这样。如今李·杰克逊相当虚弱。但外公肯定会好好照顾他。当他们在太阳底下犁地的时候,李·杰克逊的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像外公一样——他的耳朵上还打了两个孔。那头骡子的草帽是个名副其实的笑话,犁地的时候如果头上没有那顶帽子,李·杰克逊一步也不肯动。”

科普兰医生从架子上取下白瓷盘,开始用报纸包它们。“你有没有足够的锅碗瓢盆来做所有吃的东西?”

“够了,”波西娅说,“我不想特别费心。外公自己就是个体贴先生——他们一家来吃饭时,他总要带点儿什么东西来帮衬帮衬。我只要足够的玉米粉、卷心菜和两磅上好的鲻鱼。”

“听上去不错。”

波西娅蜡黄的手指紧张地绕在一起。“有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一个惊喜。巴迪和汉密尔顿都要来。巴迪刚从莫比尔回来。他现在在农场里帮忙。”

“我上次见到卡尔·马克思还是五年前。”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波西娅说,“你应该还记得,我进门时便告诉你,我来借东西,并请你帮个忙。”

科普兰医生把指关节弄得噼啪作响。“嗯。”

“好吧,我来是想看看明天的团聚你能不能来。除威利之外,你所有的孩子都要去。我觉得你应该参加。要是你能来,我肯定会高兴。”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波西娅——还有威廉。科普兰医生摘下眼镜,用手指按压着眼皮。霎时间,他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他们四个,就像许久之前一样。随后他抬起头,戴好眼镜。“谢谢你,”他说,“我会去的。”

那天晚上,在黑暗的房间里,他独坐炉旁,回忆往事。他回想起自己的儿时。母亲生下来就是个奴隶,自由之后,她成了个洗衣妇。父亲是个牧师,曾经认识约翰·布朗。他们教他读书识字,从每周挣到的两三元钱中存下一部分。十七岁那年,他们送他去北方,在他的鞋子里藏了八十元钱。他在一家铁匠铺里干过活,在一家酒店里当过侍者和门童。与此同时,他一直坚持学习、阅读和上学。父亲去世了,没有了父亲,母亲也没活多久。奋斗十年之后,他成了一个医生,认识到了自己的使命,再次回到南方。

他结了婚,安了家。他没完没了地挨门串户,宣讲使命和真理。他的同胞们毫无希望的受苦受难让他发狂,心里产生了一种疯狂而邪恶的毁灭感。有时他喝烈性酒,头撞地板。心里有一股野蛮的暴力,有一次,他从炉膛里抓起一根拨火棍,把妻子打倒在地。她带着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回了娘家。他的心灵在痛苦挣扎,压制着邪恶的黑暗。但黛西没有回到他的身边。八年后,当她去世时,他的儿子们不再是孩子了,他们也没有回到他的身边。他已经是个老人,被留在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里。

第二天下午五点,他准时赶到了波西娅和海博尔的住处。他们住在镇上一个叫糖山的地方,那幢房子是一个狭小的农舍,有一个门廊和两个房间。屋里传出了含混而嘈杂的声音。科普兰医生很拘谨地走近了房子,站在门道里,手里拿着他那顶破旧的毡帽。

屋里挤满了人,起初没人注意到他。他找到了卡尔·马克思和汉密尔顿的脸。他们旁边是外公和两个坐在地上的孩子。当波西娅发现他站在门口时,他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两个儿子的脸。

“父亲来了。”她说。

说话声戛然而止。外公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他身材瘦小,弯腰驼背,满脸皱纹。他穿着墨绿色的西装,还是三十年前女儿婚礼上穿过的那套。他的马甲上挂着一根已经失去光泽的黄铜表链。卡尔·马克思和汉密尔顿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随后低头看看地板,最后看着他们的父亲。

“本尼迪克特·马迪——”老人说,“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了。”

“可不是吗!”波西娅说,“这是多年来我们大家的第一次团聚。海博尔,你到厨房去拿把椅子来。父亲,这是巴迪和汉密尔顿。”

科普兰医生跟他的两个儿子握了握手。他们两个都高大强壮,笨手笨脚。衬着他们蓝色的衬衫和工装裤,他们的皮肤像波西娅的皮肤一样呈现出浓厚的褐色。他们没有看着他的眼睛,他们的脸上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可惜的是,今天有一些人来不了——莎拉姨妈和吉姆,还有其余的人,”海博尔说,“但我们来的人真的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