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4/59页)
“天哪!我没看到你。”
科普兰医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没有作答。他以前见过这个白人一次。他记得那身材矮小、模样粗野的身体,以及那双粗大、笨拙的手。接下来,他突然产生了职业兴趣,观察了那个白人的脸,因为在他眼里,他看到的是古怪、固执、孤僻的疯狂表情。
“对不起。”那个白人说。
科普兰医生抓着楼梯扶手,继续往下走。
4
“那人是谁?”杰克·布朗特问,“刚从这儿出去的那个又高又瘦的黑人是谁?”
这个小房间非常整洁。太阳照亮了桌子上的一碗紫葡萄。辛格坐在那里,椅背后翘,双手揣在口袋里,望着窗外。
“我在楼梯上撞着他了,他瞪了我一眼——嗨,从未有人这样凶狠地看着我。”
杰克把那袋啤酒放在了桌子上。他这才惊讶地认识到,辛格并不知道他走进了房间。他走到窗前,碰了碰辛格的肩膀。
杰克打了个哆嗦。尽管阳光明媚,但房间里还是有些冷。辛格抬起食指,走进了门厅。回来时,他拎来了一桶煤和一些引火柴。杰克看着他跪在炉前。他干净利落地在膝盖上折断了几根引火柴,把它们放在纸上,再把煤块整齐地码放好。起初,火没点着。火苗微弱地颤抖,被一股黑烟给闷熄了。辛格用双层报纸盖住了炉栅。气流让炉火重新烧旺了。房间里响起呼呼的燃烧声。报纸烧着了,被吸进了炉膛里。一片噼啪燃烧的橘黄色火焰填满了炉栅。
早晨的第一杯浓啤酒味道醇正。杰克很快就喝完了自己的那一份,用手背擦了擦嘴。
“很久之前我认识一个女的,”他说,“你有点儿让我想起了她,克拉拉小姐。她在得克萨斯州有一座农场,做果仁糖拿到城里去卖。她是个身材高大、模样好看的女士。穿着长长的、松松垮垮的毛衣和粗大笨重的鞋子,戴着一顶男人的帽子。我认识她时她丈夫已经死了。但我逐渐明白了:要不是因为她,我可能一直都不知道。我可能像其他千百万不知道的人一样度过一生。我或许只是一个牧师,一个棉纺工,或者一个推销员。我这一辈子可能就被浪费掉了。”
杰克疑惑地摇摇头。
“要明白我所说的,你得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你瞧,我小时候在加斯托尼亚生活过。我是个八字脚的小矮子,个子太小,没法去工厂干活。我在一个保龄球馆干过球童,只管饭,没有工钱。后来,我听说在离得不是很远的地方,一个聪明伶俐、手脚麻利的男孩串烟草一天能挣三毛钱。于是我就去了,一天挣三毛钱。那是我十岁的时候。我离开了亲人,我没有写信。他们很高兴我走了。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再者说,除了我姐姐,家里也没人识字。”
他在空中挥舞着手,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脸上掸掉。“不过,我的意思是这样。我最早的信仰是耶稣。有一位伙计和我在同一个工棚里干活。他有个神龛,每天晚上布道。我去听了,于是信了这个。我整天满脑子耶稣。空闲时,我研究《圣经》并祈祷。接下来,一天夜里,我抄起一个锤子,把手放在桌子上。我很生气,我把钉子敲进了我的手心,敲进了桌子,我看着它,手指颤抖着,变成了青色。”
杰克伸开手掌,指了指中间那个粗糙而煞白的伤疤。
“我想成为一个福音传道者。我打算走遍全国各地,布道并举行培灵会。在此期间,我奔走于不同的地方,差不多二十岁的时候,我去了得克萨斯,在一个山核桃林场上干活,离克拉拉小姐住的地方不远。我认识了她,晚上我有时候去她家。她跟我谈话。你懂的,我并不是立即开始知道一切。我们当中任何人都不是这样。那是逐渐发生的。我开始读书。我会工作到刚好攒到足够的钱,让我可以停止工作一阵子,用这段时间来学习。那就像是重生一样。只有我们这些知道的人才懂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我们就像是来自另一个国度的人。”
辛格对他的说法表示同意。房间里像家一样舒适自在。辛格从储物间里拿出了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脆饼、水果和奶酪。他挑了一个橘子,慢吞吞地剥着皮。他撕掉了里面的衬皮,直至橘子在阳光下变得透明。他掰开橘子,分了一半给杰克。杰克一次吃两瓣,扑哧扑哧把籽吐进了火炉里。辛格慢吞吞地吃着他的那一份,把籽整齐地放在手掌里。他们又开了两瓶浓啤酒。
“在这个国家,我们这样的人有多少?或许一万。或许两万。或许更多。我到过很多地方,但我只遇到过几个我们这样的人。我说的是一个人真的知道。他看到的是世界的本来面目,他回顾几千年,为的是看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注视着资本和权力的慢慢黏合,看到了这种黏合今天已登峰造极。他把美国看作是一座疯人院。他看到了人们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劫掠他们的兄弟。他看到了孩子们在挨饿,女人们为了吃饱肚子而一周工作六十个小时。他看到了他妈的整个失业大军,而数百万美元和数千英里土地却被浪费了。他看到了战争来临。他看到了人们承受太多的苦难,因而变得卑鄙而丑陋,他们身上某种东西正在死去。但他看到的主要事情是:世界的整个体系是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尽管这个谎言像照耀我们的太阳一样显而易见——但那些不知道的人却生活在这个谎言中,只是他们看不到这一点。”
杰克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血管怒张。他抓起炉膛上的煤桶,稀里哗啦把桶里的煤一股脑地倒进了炉火里。他的脚失去了知觉,他使劲地跺着脚,跺得地板直晃。
“我走遍了这个地方。我到处走动。我跟人交谈。我试着向他们解释。但这又有什么用?上帝啊!”
他凝视着炉火,啤酒导致的面红耳赤和炉火的热度使他脸上的颜色变得更深。脚上的发麻感蔓延至大腿。他打起盹来,看见了炉火的颜色,带有绿色、蓝色和灼热的黄色。“你是唯一一个,”他像是在说梦话,“唯一一个。”
他不再是一个陌生人。到现在,他认识镇上所有乱七八糟的贫民窟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胡同,每一道篱笆。他还在阳光南方游乐场工作。秋天里,游乐场从一块空地搬到另一块空地,始终在小镇的边缘,直至最后绕着小镇兜了一圈。地点在变,但场景是一样的——一条狭长的荒地,周围是一排排朽烂不堪的简易棚屋,挨着工厂、轧花厂或装瓶厂。人群也是一样的,大部分是工厂工人和黑人。晚上,游乐场点亮彩灯,显得花哨而俗气。旋转木马跟着机械音乐转圈子。秋千飞转,掷币游戏周围的栏杆处总是水泄不通。有两个售货摊卖饮料、血褐色的汉堡和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