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3/59页)

“骡车太挤了,”其中一个孩子说,“我们不得不下车走了一段,因为骡车确实太挤了。”

外公用火柴杆掏着耳朵。“总得有人留在家里嘛。”

波西娅紧张地舔着她又薄又黑的嘴唇。“我想到的是我们家威利。在任何派对或热闹场合,他始终是个风头人物。我脑子里一直惦记着威利。”

整个房间里有一阵轻声咕哝,表示同意。老人靠在椅子里,上上下下地摆着头。“波西娅,亲爱的,给我读会儿《圣经》吧。遇到麻烦的时候,上帝的话肯定管用。”

波西娅从房间角落的桌子上拿起《圣经》。“你这会儿想听哪段,外公?”

“全都是圣主的箴言,你翻到哪儿就读哪儿吧。”

波西娅开始读《路加福音》。她读得很慢,用她那长长的、无力的手指追踪着字句。房间里很安静。科普兰医生坐在人群的边上,把指关节掰得噼啪作响,目光从一个角落漫游到另一个角落。房间很小,空气又塞又闷。四面墙壁乱七八糟地挂着日历和杂志上剪下来的绘制粗糙的广告。壁炉架上摆着一个花瓶,装着红色的纸玫瑰。炉火慢吞吞地烧着,油灯摇曳的灯光在墙上投下影子。波西娅以缓慢的节奏读着,以至于那些词句在科普兰医生的耳朵里睡着了,使他昏昏欲睡。卡尔·马克思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在孩子们旁边。汉密尔顿和海博尔打起了瞌睡。只有老人似乎在琢磨词句的意思。

波西娅读完了这一章,合上书。

“我一次又一次地思考这个问题。”外公说。

房间里的人全都从昏昏欲睡中醒来。“什么?”波西娅问。

“是这样。你们还记得耶稣让死者复活、治愈病人那些部分吗?”

“我们当然记得,先生。”海博尔毕恭毕敬地说。

“很多日子,我在犁地或干活时,”外公慢吞吞地说,“我琢磨并推导过耶稣再次降临人间的时间。因为我太想此事实现了,我觉得那应该是在我的有生之年。对此我琢磨过很多次。我是这么计划来着。我想,我会领着我的子子孙孙、亲戚朋友,站到他的面前,对他说:‘耶稣基督,我们大家都是悲伤的黑人。’然后,他会把他神圣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我们马上变得像棉花一样白。那就是我心里琢磨过很多很多次的计划和推理。”

寂静笼罩着整个房间。科普兰医生拽了拽袖口,清了清喉咙。他脉搏跳得太快,喉咙憋得太紧。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他觉得隔绝、愤怒和孤单。

“你们有没有人收到过天国的信号?”外公说。

“我收到过,先生,”海博尔说,“有一次,我患上了肺炎,我看到上帝的脸从壁炉里朝外看着我。那是一张很大的白人的脸,长着白胡子和蓝眼睛。”

“我看到过一个鬼。”一个孩子说——那个女孩。

“有一次,我看见——”那个小男孩开口了。

外公举起了手。“你们小孩子别吱声。你,西莉亚——还有你,惠特曼——现在是你们听而不是说的时候,”他说,“只有一次,我收到了真正的信号。事情是这样。那是去年夏天,很热。我正在费劲地挖着猪圈旁边那棵大橡树桩的树根,我弯下身子,突然间,一阵剧痛爬上了我的后腰。我直起身子,周围一片漆黑。我用手撑住后腰,抬头看天,此时我突然看到那个小天使。那是一个小小的白人小女孩——我看大约豌豆那么大——黄头发,白袍子。正在太阳周围飞来飞去。过后我走进屋子,开始祈祷。我研究了三天《圣经》,然后再出门,下地干活。”

科普兰医生感觉到心里有一股从前那样的邪恶怒火。一些毫无条理的词语涌上喉咙,却无法说出来。他们会听信老人的话。但理性的话他们不会听。这些人都是我的同胞,他试图告诉自己——但是,由于他说不出来,这个想法这会儿帮不了他。他紧张而阴郁地坐在那里。

“那是一件怪事,”外公突然说,“本尼迪克特·马迪,你是个好大夫。为什么我挖了一会儿地、种了一会儿庄稼之后,后腰有时候会疼?这种痛苦为什么让我烦恼?”

“你今年高寿?”

“七十到八十之间吧。”

老人喜欢药品和治疗。从前他带着家人来看黛西时,总是要检查一下身体,给一大家子带些药和膏药。但黛西去世之后,老人再也不来了,不得不满足于那些在报纸上做广告的泻药和补肾丸。这会儿,老人以胆怯而热切的目光看着他。

“多喝水,”科普兰医生说,“尽量多休息。”

波西娅走进厨房去准备晚餐。热乎乎的气味开始充满房间。大家在轻声闲聊着,但科普兰医生既没听,也没说。他时不时地看着卡尔·马克思和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谈到了乔·路易斯。汉密尔顿大多数时间说的是那场毁了一些庄稼的冰雹。当他们碰到父亲的目光时,便咧嘴笑笑,在地板上蹭着脚。他一直注视着他们,目光里有一种愤怒的痛苦。

科普兰医生咬紧牙关。他想得太多,关于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关于他为他们设计的真正的目标,以至于看到他们的脸便让他心里油然而产生一种黑色的膨胀感。一旦他能够对他们说出这一切,从遥远的开始直到今夜,这样的讲述就会缓解他内心尖锐的疼痛。但他们不愿听,也听不懂。

他绷紧了身子,好让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而紧张。对于周围的一切,他既没听,也没看。他像一个又瞎又哑的人一样,坐在角落里。很快,他们纷纷走到餐桌旁,老人念叨起了感恩祷告。但科普兰医生没有吃。当海博尔拿出了一小瓶杜松子酒时,大家都笑了,嘴对瓶子喝了起来,一个传一个,但他拒绝了。他僵硬而沉默地坐在那里,最后,他拿起帽子,离开了那幢房子,没有跟大家道别。要是不能把一大套真理完整地说出来,他就无话可说。

一整夜,他都神经紧张地躺在那里,彻夜未眠。第二天是礼拜天,他出了几趟诊,半晌午的时候,他去了辛格先生的房间。这次拜访缓解了他内心的孤独感,当他起身告辞时,他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然而,当他离开那幢房子时,这种平静又离他而去。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当他走下楼梯时,他看到一个白人拿着一个很大的纸袋,他于是紧贴着楼梯扶手,好让他们彼此都能通过。但那个白人两步并作一步跑上楼梯,看都不看,他们猛烈地撞到了一起,科普兰医生被撞得想吐,在那儿直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