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1/59页)
“他们什么时候送他回家?”
波西娅俯下身子,头落在手臂上。“巴斯特也不知道。他们三个人很快分开了,被送到了不同的地方。他们把巴斯特送到了另一个营地。由于威利的刑期只剩几个月,巴斯特认为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们喝着咖啡,坐了很久,彼此盯着对方的眼睛。他的杯子把牙齿碰得格格作响。她把自己的咖啡倒进了茶托里,有一些咖啡滴到了她的大腿上。
“威廉——”科普兰医生说。当他念出这个名字时,他的牙齿深深地咬进了舌头里,他费劲地活动着下巴。他们坐了很久。波西娅抓着他的手。早晨阴冷的光线让窗户变得灰白。外面还在下雨。
“要是我打算去上班的话,最好现在就走。”波西娅说。
他跟在她后面走过客厅,在衣帽架前停了下来,穿上外套,披上围巾。打开大门,一阵潮湿而寒冷的风扑面而来。海博尔坐在外面的马路牙子上,手里拿着一张湿漉漉的报纸挡雨。沿着人行道有一排篱笆。波西娅靠着这排篱笆走着。科普兰医生跟在她后面,只隔着几步,他也扶着篱笆的栏板以保持平衡。海博尔紧跟在他们后面。
他等待着那黑暗而可怕的愤怒,仿佛在等待一头在夜晚出没的野兽。但愤怒没有出现。他的内脏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走得很慢,靠着路边的篱笆和建筑物冰冷而潮湿的墙壁磨蹭着。不断向深处沉落,直至下面再也没有空间。他摸到了绝望那坚实的底部,然后在那里安下心来。
在这里,他体验到了某种强烈而神圣的快乐。被迫害者的笑声,黑奴在皮鞭下对着他愤怒的灵魂歌唱。有一首歌眼下就在他的心里——尽管它不是一首乐曲,而只是一首歌的感觉。安宁那湿漉漉的重量让他的四肢更觉沉重,以至于只是在强大的、真正的目标的支撑下,他才得以移动。为什么要向前走呢?为什么不在这终极耻辱的底部休息,并得到片刻的满足呢?
但他还是向前走去。
“大叔,”米克说,“你认为喝点儿热咖啡会让你感觉好点儿吗?”
科普兰医生盯着她的脸,但没有迹象表明他听见了。他们穿过了小镇,最后来到了凯利家背后那条小巷里。波西娅先进去,他跟在后面。海博尔留在外面的台阶上。米克和她的两个弟弟已经在厨房里。波西娅谈到了威廉。科普兰医生没有听她说的词句,但她的声音有一种韵律——有开头、中间和结尾。说完之后,她又开始从头说一遍。其他人也进来听。
科普兰医生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凳子上。他的外套搭在炉旁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正冒着水汽。他把帽子扣在膝盖上,他那双修长的黑手绕着帽子破旧的边缘神经质地移动。黄色的手心汗涔涔的,他偶尔用手帕擦一擦。他的头在发抖,他全身的肌肉因为努力让头静止下来而变得僵硬。
辛格先生走进了厨房。科普兰医生仰起脸看着他。“你听说此事了吗?”他问。辛格先生点点头。他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怜悯或仇恨。知道此事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他的眼睛没有表达出这些反应。因为只有他理解这件事。
米克低声问波西娅:“你父亲叫啥名字?”
“叫本尼迪克特·马迪·科普兰。”
米克俯身靠近了科普兰医生,对着他的脸大声喊叫,仿佛他是个聋子。“本尼迪克特,你是不是认为喝点儿热咖啡会让你感觉好点儿?”
科普兰医生大吃一惊。
“别大喊大叫,”波西娅说,“他像你一样能听得清清楚楚。”
“哦。”米克说。她倒掉了壶里的底渣,把咖啡放到炉子上煮了起来。
哑巴还待在门道里。科普兰医生依然盯着他的脸。“你听说了吗?”
“他们会怎么处理那几个监狱看守?”米克问。
“宝贝,我真的不知道,”波西娅说,“我真的不知道。”
“我会做点儿什么。我肯定会做点儿什么。”
“我们做什么都没用。我们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嘴闭上。”
“应该像他们对待威利和其他孩子一样对待他们,而且比这还要厉害。我真想纠集几个人,亲手宰了这些家伙。”
“基督徒可不能这样说话,”波西娅说,“我们只能等待,并知道撒旦将用干草叉把他们剁成碎块,永久性地放在油锅里炸。”
“不管怎样,威利还能吹口琴。”
“锯掉了双脚,他大概也只能干这个了。”
房子里充满了喧哗和骚动。厨房上面的房间里有人在搬动家具。餐厅里挤满了房客。凯利太太在早餐桌与厨房之间来回奔忙。凯利先生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和浴衣转来转去。小凯利们在厨房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饭。门砰砰地响着,房子的各个角落都能听到。米克递给科普兰医生一杯兑了稀牛奶的咖啡。牛奶让这杯咖啡泛着灰蓝色的光泽。一些咖啡泼溅到了托盘里,于是他先用手帕擦干了托盘和杯子的边缘。他根本不想喝咖啡。
屋里安静下来。餐厅里的人都出去上班了。米克和乔治上学去了,婴儿被关在一间前屋里。凯利太太在头上裹了一条毛巾,拿着一把扫帚上了楼。
哑巴依旧站在门道里。科普兰医生仰头盯着他的脸。“你知道这事么?”他又问了一遍。话说出口却听不到声音——被噎在喉咙里了——但他的眼神同样在问这个问题。随后,哑巴走了。厨房里只剩下科普兰医生和波西娅。他已经在角落里的凳子上坐了一段时间。终于,他站起身来要走。
“你回来坐下,父亲。今天上午我们就待在一起。我要煎一条鱼,再做点儿鸡蛋面包和马铃薯作午餐。你就待在这儿,我要给你做一顿热乎乎的饭。”
“你知道我要出诊。”
“就今天一天。求你了,父亲。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崩溃了。再者说,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在街上晃荡。”
他犹豫起来,摸了摸大衣的衣领。领子潮乎乎的。“女儿,很抱歉。你知道我要出诊。”
波西娅把他的围巾举到炉子上方,直至羊毛变得热乎乎的。她帮他扣好外套,翻起毛领围着他的脖子。他清了清喉咙,把痰吐到了一方纸片里,他口袋里随时装着这样的纸片。随后他把纸片扔进炉子里烧掉了。出门的路上,他停了下来,跟台阶上的海博尔谈了几句。他建议海博尔陪陪波西娅,如果能请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