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城堡 第二章(第2/9页)
随着四处先后都建了铁道,问题很快有了答案。火车启动了,踏平丘岭,穿过山脉,气势汹汹地驰向目的地。铁轨有节奏的抱怨,传入人们的耳中,同时,一切似乎都在费力地颤抖,并激动不安,像一种永无休止的抽搐一样折磨着你的心灵。在小窗口里,在小窗口里,透过玻璃,世界支离破碎地从眼前闪过,不断地溜走。在一瞬间,有无数漫长的影像被打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夺去。“在发明铁路以后,大自然不再安宁。”这是《林中的睡美人》中的句子,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是后来人们的想法。根据这件事写诗抒怀。那时候,也就是开始几次,睡美人被这种机器骚扰,它用惊人的速度横冲直撞,在人们的语言和记忆中留下暴力的印记:恐惧。他们这样想,“那真像一次飞翔,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那种感觉,小小的差错都会使所有人同时丧命。”在不知不觉中,人们都形成一种意识,他们把对死亡的预感,同一种扭曲的影像紧紧联系在一起,从小窗口所见到的和用生命冒险,世界向人们展示出一切。就像对于死者来说,在短短的几秒种,眼前掠过一生的事情,飞速地消近。在他们面前掠过草地、人群、房屋、河流、动物……
想像一下,一方面是恐惧,另一方面是一连串的想像。或许只想一方面会好些,恐惧隐藏在一连串的想像里,就像一个旋涡的两个同心波。当然是不安的,但也是……有点像意识的突发性抽搐,里面一定夹杂着某种快感。感觉节奏进一步加快,在事件的内部,从缓慢的启动到没有羁绊的奔跑,像是许多令人头晕目眩的情景的堆砌,纷乱无比,涌入人们的视线,在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经历的碎片及痕迹、物品的遗失、物件上的灰尘,我的天!这应该就是快意。“生活加剧紧张”,西梅尔后来这样总结,听起来像一份病历。但事实上,它有疾病的症状和气息,视听不健全,脑神经绷得紧紧的,痛苦至极。就像破败不堪的蜘蛛网,经过几个世纪的沉寂,俘获到虫子那样欣喜若狂。就像虫子在速度的旋涡中晕厥。那个蜘蛛,就是你自己,在酒足饭饱时瞻前顾后,准确、确确实实、数字上的可靠。蜘蛛网在一瞬间永远地陷落,丝线裹卷在一起,唾液凝结,挂着无用的灰土,永远都解不开的结,永远都失去了的完美几何图,苍白无力、神经错乱的纠缠,用超人的节奏吞没影像带来针刺般的快感,丝网痛苦地悬着直到疲惫。破碎的快感和低沉的声音,快感。内部有危险的疾病:快感夹杂着疾病,疾病夹杂着快感。在恐惧的茧中这两种东西互相追赶,恐惧蕴含在快意里、在疾病里、在恐惧里、在疾病里、在快意里,就这样在你内心旋转,同步于铁路上的火车轮子,无所不能的邪恶的旋转。我的灵魂在里面旋转,打碎了岁月和瞬间,无所不能地、阴险地旋转。我的灵魂在里面转动,搅碎了岁月和时刻,无所不能地、阴险地旋转。谁知道,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使它停下来。谁知道应不应该使它停下来。谁知道有没有写着,这样不好,谁知它到底从哪里出发。哪怕明知一个人可以登上坡顶,喘息不已。在铁路的起点,想一下在这之前——灵魂在里面旋转,无所不能地、阴险地旋转——谁知道是不是有力量,或者是失败,精疲力竭。谁知道是不是力量和生命,应该的确如此?在你内心萌发了一丝残忍的毁灭想法,谁知道有没有办法使它停下来。或者有个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在那里你不会碰到更阴险的旋转,使渐受遏制的旋转转向,无法逆转地衰竭。这种隐痛使人全然丧失了对欲望的退遏制力——快感在痛觉里、在恐惧里、在快感里、在病痛里、在恐惧里,在……悄然地来吧!使它停下来,把它封在一个寂静的角落,让它消融在泥沼一样的生活中(任何一种生活,在没有钟表的时光里消磨,或者在失忆瞬间使其消失殆尽——使其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在火车上,隔着玻璃被猛击,为了拯救自己,为了让这世界邪恶的运转停下来。为了躲避恐惧,为了不使自己被速度带来的眩晕所吞没,一定要连续不断地敲打着他的神经。用另一种形式的时间会好一点,从玻璃那儿蔓延出来,前所未有的形式,当然也是妙不可言的。但是,不可能仅仅沉溺于一瞬间,因为同时恐怖又重新降临。随即,那种强烈的、纷乱的痛苦在意识里结晶,在任何情况下展示的不过是对死亡的暗暗默想(在火车上,为了救自己,养成了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委托出去的习惯),另外,专业医生和知名学者建议的一种尝试,一种微不足道的防卫方式,很容易也很管用,一个确切的细小的手势,妙不可言。
在火车上,为了拯救自己,他们读书。
完美的润滑剂。确切的书写就像缝合一种恐惧。在迂回曲折的文字里,眼睛试图寻觅一条清静的捷径,为了回避从小窗口透射过来的一连串影像。他们在车站出售一种专用灯具,那是一种用于阅读的小灯。他们用一只手提着,那灯会产生一个亲切的圆锥形的光柱,照在打开的书页上。需要想像下,一辆火车暴怒般地在两条铁轨上奔跑,在火车里面,一个奇妙的安静角落,形成一个圆形的光圈。火车的速度和被照亮的书的平稳,内部世界永远闪光的多样性,阅读的眼睛凝固的小世界。像轰鸣声中一个安静的核心。听起来不像真事,真实的故事,可以这样想:这永远只不过就是一个确切的美妙隐喻。意思是,永远的、或许对于所有人永远只不过是阅读,注视着一个点,为了使自己不被失控般向后消退的世界诱惑,毁掉。他不会阅读,什么也不读,如果不是因为害怕的话。或者,为了对抗毁灭性欲望的产生,他知道自己将无法抵抗。阅读是为了不用抬起眼来看窗外,这是事情的真相。一本打开的书永远是一种保障,掩饰着卑微。双眼紧紧地盯着书页,是为了避免自己看到世界的灼痛。词汇,一个一个地把喧嚣的世界放进一个不透明的漏斗里,直到把它过滤进一个玻璃容器,人们称之为书本:这是最高雅的躲避,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有点猥亵,然而非常温柔。这一点很重要,要一直记住它,传播它,逐渐地,从一个病人到另一个病人,像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从不因为任何人的放弃或者努力而消失,它会永远存在于记忆里,至少有一个疲惫的灵魂会记住它,意味着一声令下,可以使所有的嘈杂声平息。阅读是一件甜美又猥亵的事情。如果没有倾注自己全部的生命,到一本书第一页的第一行,谁能懂得其中的甜美?不,这是每一种恐惧惟一最甜美的卫士:一本刚刚开始的书。就这样和其他千万种东西在一起,帽子、动物、野心、行李、金钱、情书、病痛、瓶子、式器、记忆、靴子、眼镜、皮衣、欢笑、目光、伤心、家庭、玩具、内衣、镜子、味道、眼泪、手套、声音——和那些已经从地上举起来的千万种东西,用超乎寻常的速度地出去。火车在世界上来回穿梭,像热气腾腾的尘土,里面带着那个秘密异乎寻常的孤独阅读的艺术。所有打开的书,无数打开的书,向世界内部打开的小窗子,分布在一个投射物上,提供给眼睛,只有有勇气抬起目光的人,才可以看到外面的精彩纷呈。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世界的内部和外面的世界。最后这样收场,用一种方式或者另外一种方式,又一次,选择世界的内部。当四周的一切向你发出叫嚣,最终结束它或冒险去看它,那个外面的世界,会不会永远真的那样可怕?那种对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死亡的恐惧真的永远驱之不散?最荒唐的死亡,想要有个更准时、更精确、更负责的死亡,和议员瓦尔特·伍思金森的死亡一样。他是议员,为了使议会接受铁路革命,他比任何人都更积极地为之战斗过。在一八三〇年,终于举行了庄重而盛大的庆典,庆祝从利物浦到曼彻斯特通车,在贵宾车厢里有他的位子。八辆火车从利物浦出发,一辆接着一辆,气势非凡。第一辆是乔治·斯蒂芬逊亲自驾驶的,他站在北翁布里亚号上。最后一辆上有一个乐队,整个路程都在奏乐。谁知道呢,谁知道那是不是第一个乐队,毫无先例,在历史上绝对是第一个乐队,在每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中演奏。在行驶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下。火车停在中途一个小站上,人们可以放松一下激动不安的心情,从疲惫和不断晃动中歇一下,从气流中和那个不断把四周向后抛去的世界里出来一下——它决定让这世界停一会儿。总之,人们选择了一个孤零零的中间站停下来,周围什么都没有。人们从车厢里下来,特别是瓦尔特·伍思金森从车厢里下来,从那个给官员准备的车厢里。他第一个下来,这显示出他的重要地位——他从官员专席上——第一个下来。他刚下来就被八辆火车中的一辆撞倒了,那辆车正行驶在旁边的轨道上,车速太快,来不及在瓦尔特·伍思金森议员面前刹车。他第一个,正好从官员专席上下来。事实上,火车擦过他的身体,把他留在那里,除了碾碎了一条腿外,还有从人们眼里透射出来的一种惊愕。可以说,这是所有事情中最有嘲讽意味、最明显的证明,它支持了那些反对者,他们指明这该死的机器有着邪恶的破坏力:这些机器居然毫无廉耻地碾碎了它们的创造者和支持者中最热情、最真诚的人。这是无庸置疑、不可原谅的亵渎。但是,议员还有一丝力气支撑一阵子,他没有在那里立即死去。他不让步。他们让火车转动(怎样,不知道),它碾过议员的身体之后,又让它以最快的速度向利物浦冲去。腿碾碎了,但他还活着。他奄奄一息,但还活着。他痛不欲生,但还活着。他还来得及觉察到,为了自己,火车正在向前飞驰,穿越时间和空间,用最快的速度,在两条铁轨上飞奔,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能拯救他。然而,总的来说,他还是没有被救活。但他是活着到达利物浦医院的,他死在医院里,而不是到达之前。是的,那天以后,在所有的报纸上,关于那个历史性庆典的报道当中,有一篇短文记述了瓦尔特·伍思金森议员奇特的死亡。但标题不是《被火车压死的议员》,那样并非不合逻辑,文章用了另一个英明的标题——《一列火车飞奔,为了拯救受伤议员》。在这个标题之下,当班的编辑用生花妙笔记述了为赢得时间火车壮观地奔驰。那个机械恶魔有着可怕的能力,它冲破时间和空间,把奄奄一息的议员带到利物浦的医院里,仅仅用了两个小时十三分钟,它无比勇敢地上演了一场未来主义的杂技。由于这个原因,议员才没有头枕石块,在田野里死去,落得悲惨的命运。而是高贵地,在正规的药物治疗过程中,陨落在一张真正的床上,至少头顶上有天花板。他就这样去了。最恶毒的嘲讽就是,最后毫无质疑的诽谤却适得其反,瓦尔特·伍思金森议员为了维护火车进行了最后辩护,作为理想,作为具体的目标,是他最后一次难忘的演说,无言的演说。实际上,在夜晚的氛围中,那是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发出的一种喘息。虽然在历史上,他什么也没留下来。当然,像他这样的人,在火车第一次成为火车的时候,历史应该给予记载。千万人、无名的人,都默默无闻地致力于建成这个巨大的、危险的、想像出来的东西。它忽然间拉近了空间,压缩了时间,重新绘制了大地的地图和人们的梦想。没有一丝害怕,他们用钢铁之路,毁坏着这世界,挤压着这世界,或许有一瞬间的害怕准确些,刚开始,他们慎重而又充满感情地,在一般的道路旁边设计最初的铁路,就在近旁,一个弯又一个弯。他们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在低声地诉说未来,因为那响声并不可怕,他们不断细声诉说,直到有人认为时机成熟,可以摆脱那种束缚。他们摆脱了它,远离了通常的道路,在力量和孤寂中,他们放任铁轨去开辟以前没有想像过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