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24/25页)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我站起身来,锁上了门,接着拿出香烟和火柴,开始抽烟。我一支烟还没抽完,就迷糊起来,然后就睡着了。我大概睡了两小时。我记得,我在梦中看见她和我很和睦,虽然吵过架,但又和好了,虽然彼此心里有些疙瘩,但我们还是和和睦睦的。突然,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了。‘这是警察,’醒来时我想道,‘我好像杀了人。不过,也许这是她,而且什么事也没有。’外面又敲了一下门。我没答理,还在思考那个问题:到底有没有发生那件事呢?是的,发生过。我想起了胸衣的阻挡,匕首的扎入,我背上仿佛浇了一盆冷水。‘是的,发生过。是的,现在应该打死我自己了。’我对自己说。但是我一面说这话,一面又知道我不会自杀。然而,我还是站起身来,重新把手枪拿在手里。但是事情也怪:我记得,从前有许多次我都差点自杀,甚至那天在火车上,我也觉得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之所以轻而易举,是因为我想,我这样做一定会使她大吃一惊。现在我不仅绝不会自杀,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它了。‘我干吗要这样做呢?’我问自己,可是没有答案。又有人在敲门。‘对,应当先了解一下是谁在敲门。反正还来得及。’我放下手枪,用报纸把它盖上。我走到门边,拉开插销。这是我妻子的姐姐,一个好心肠的、愚蠢的寡妇。
“‘瓦夏!这是怎么回事?’她说着,她那时刻准备好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你要干什么?’我粗暴地问。我知道对她语气粗暴不仅不合适,而且没有必要,但是我又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语气。
“‘瓦夏,她快要死了!伊凡·费多洛维奇说的。’伊凡·费多洛维奇是一位医生,是她的医生和健康顾问。
“‘难道他在这儿吗?’我问,对她的满腔愤恨又涌上了心头,‘那又怎么样呢?’
“‘瓦夏,你去看看她吧。哎呀,这多可怕呀。’她说。
“‘要不要去看看她呢?’我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我立刻答道,应当去看看她,大概向来都是这样的:当一个丈夫像我这样杀死了妻子以后,必定要去看看她的。‘既然向来如此,那就应当去。’我对自己说。‘如果有这个必要,任何时候都来得及的。’我考虑了一下关于我开枪自杀的事,然后就跟着她去了。‘现在就要遇到各种怪话和各种鬼脸了,但我决不向他们屈服。’我对自己说。
“‘等一下,’我对她的姐姐说,‘不穿靴子多难看,至少让我把靴子穿上。’”
二十八
“说来也怪!当我走出房间,经过那些熟悉的房间的时候,我心中又出现了那种但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想法,但是医生使用的这类讨厌的东西——碘仿呀,石碳酸呀——的气味,使我一下子猛地清醒了。不,一切都发生过了。我穿过走廊,经过育儿室门口时,看见了小丽莎,她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我。我甚至觉得五个孩子都在里面,而且大家都在望着我。我走到门口,女仆在里面给我开了门以后就出去了。首先扑入我眼帘的是放在椅子上的她那件银灰色的衣服,整个衣服都被血染黑了。她朝上屈着双腿,躺在我们的双人床上,甚至是躺在平时我睡的这一边,大概这样走近她比较方便。她枕着一个很高的枕头,解开了上衣。伤口上似乎已经敷上了什么东西。屋子里满是浓重的碘仿的气味。首先而且最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她满脸青肿,她的鼻子的一部分和眼睛下面都肿了。这是她想拽住我时,被我的胳膊碰伤的痕迹。我觉得,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美,有的只是使我感到厌恶的东西。我在门旁站住了。
“‘靠近些呀,到她身边来呀。’她的姐姐说。
“‘对,大概她想忏悔了。’我想。‘饶恕她吗?对,她快要死了,可以饶恕她。’我想,极力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我走到她的身边。她吃力地向我抬起了眼睛(其中的一只被我打伤了),又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达到目的了,杀了……’在她的脸上,透过肉体的痛苦,甚至死亡的逼近,现出了与从前一模一样的、我所熟悉的那种冷酷的兽性的憎恨,‘孩子们……我还是不能……交给你……给她(她的姐姐)带走……’
“至于我认为最重要的那件事,就是她的罪孽,她的背叛,她却似乎认为不值得一提。
“‘对,欣赏一下你干的好事吧。’她说,望着门口抽泣起来。门口站着她的姐姐和孩子们,‘瞧你干下了什么事情啊!’
“我转过头去望了一眼孩子们,又望了一眼她那被打伤的青肿的脸,我才第一次忘掉了我自己,忘掉了我的夫权和我的骄傲,我这才第一次发现她也是个人。我这才感到,那使我受到侮辱的一切——我那整个的妒忌心,是如此渺小;而我所干下的事情是如此重大,我恨不得把脸贴到她的手上说:‘饶恕我吧!’但是我不敢。
“她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了,显然是没有力气再说下去了。后来,她那被碰伤了的脸颤抖起来,扭歪了。她无力地推开了我。
“‘这一切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饶恕我吧。’我说。
“‘饶恕?这一切都是废话!……要能不死就好了!……’她叫道,微微支起身子,两只眼睛狂热地闪亮着,直盯着我。‘对,你达到目的了!……我恨你!……哎呀!哎哟!’她分明在说胡话了,她仿佛害怕什么东西似的叫道。‘来吧,你杀死我吧,你杀死我吧,我不怕……不过把大家,把大家都杀了,把他也杀了。他走啦,走啦!’
“她一直不断地说着胡话。她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就在那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她死了。在此以前,在八点钟的时候,我被带到了警察分局,又从那儿被送进了监狱。我在监狱里候审,待了十一个月,我对自己和自己的过去反复琢磨,终于想明白了。我是到第三天才开始明白过来的,在第三天他们把我带到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