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22/25页)

“‘谢谢上帝,都很健康。早睡了,老爷。’

“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也止不住下巴颏的哆嗦。‘是的,由此可见,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我过去以为将要发生不幸,结果却平安无事,一切照常。这次可不会照常了,你瞧,这一切都是我曾经想象过的,我还以为只不过是想象罢了,可现在,你瞧,一切都是真实的。这就是一切……’

“我差点失声痛哭,但立刻就有一个魔鬼悄悄地对我说:‘你哭吧,伤感吧,他们就会镇静地分开,罪证就没有了,这样,你就会一辈子疑神疑鬼,受尽折磨了。’于是那种为自己伤感的心情立刻消失了,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情——说来您也不信——一种快感,这回我的痛苦可以结束了,这回我可以惩罚她、甩掉她、痛快地出一出我的这口气了。于是我就痛快地出了这口气——变成了一头野兽,一头又凶恶又狡猾的野兽。

“‘别进去,别进去,’我对叶戈尔说,他想走进客厅,‘你这就去办一件事,马上去雇一辆马车。这是行李票,去把行李取回来。去吧。’

“他要经过走廊去取自己的大衣。我担心他会惊动他们,于是一直把他送到他的小屋,并且等他把衣服穿好。从客厅里(中间还隔着另一个房间)传来了说话声、刀叉和碗碟声。他们在吃东西,没有听到门铃的声音。‘只要他们现在不出来就行。’我想。叶戈尔穿上他的那件阿斯特拉罕[24]出的羊皮大衣,出去了。我放他出去以后就锁上了门,当我意识到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而且我必须立刻采取行动的时候,我却感到恐惧了。怎么行动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关于她是否无辜的一切怀疑都已不可能存在了,我要立刻惩罚她,与她一刀两断。

“从前我还有点犹豫,我曾对自己说:‘也许这不是真的,也许是我弄错了。’现在这种怀疑已经不存在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地决定了。偷偷地瞒着我,深更半夜一个人跟他在一起!这简直太肆无忌惮了。或者还更糟糕:在犯罪中常常故意表现出一种大胆和放肆,以便这种放肆能够表明他们的清白。一切都清清楚楚,毫无疑问。我担心的只有一点:千万别让他们跑了,别让他们又编出一套新的谎话,使我缺乏明显的罪证,无法惩罚他们。为了能尽快地逮住他们,我便蹑手蹑脚地向大厅——他们正坐在那儿——走去,不是穿过客厅,而是穿过走廊和育儿室。

“在第一间育儿室里,男孩子们都已经睡了。在第二间育儿室里,保姆动弹了一下,像要醒过来的样子,我想象她知道了一切以后会怎么想,想到这一点,对自己的怜悯又攫住了我,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为了不把孩子们吵醒,我赶紧蹑手蹑脚地跑进走廊,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倒在沙发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是一个正派的人,我也是父母所生,我一辈子都在幻想家庭生活的幸福,我是一个男子汉,从来没有对她不忠实过……可是你瞧!她已经有五个孩子了,却把一个什么音乐家搂在怀里,就因为他的嘴唇红艳!不,她不是人!她是一条母狗,一条下贱的母狗!就紧靠着孩子们的房间,还假装说什么一辈子都在爱他们。还给我写那封信!居然会这么无耻地吊住别人的脖子!我又知道些什么呢?也许,她一向就是这样。也许她早就跟仆人们私通,生下一大堆孩子,还说这些孩子是我的。如果我明天回来,她就会梳妆打扮,婀娜多姿,以一种慵懒而优雅的动作(我仿佛看到了她那又妩媚又可恨的整个面孔)来迎接我,于是这头妒忌的野兽就会永远盘踞在我心中,撕裂着我的心。保姆会怎么想呢?还有叶戈尔呢?还有我那可怜的小丽莎!她已经有点懂事了。居然这般无耻!居然这般虚伪!其实,她的这种兽欲我是一清二楚的。’我对自己说。

“我想站起身来,但是站不起来。心跳得那么厉害,使我无法站稳脚跟。是的,我会中风而死的。她会把我气死,她想要的就是这个。怎么办,就让她把我气死吗?不,这样她就太称心如意了,我决不能让她这样称心如意。是的,我坐在这儿痛苦,他们却在那儿边吃边笑,而且……是的,尽管她已经不是一个妙龄少女了,可是他并不嫌弃她:她毕竟长得还不难看,更主要的是,至少她对他那宝贵的健康是没有危险的。‘那天我为什么不掐死她呢?’我对自己说,我想起了一星期以前我把她推出书房,然后砸东西的情景。我清楚地回想起了我当时的心境。不仅回想起了、而且感觉到了当时我的那种要打人、要毁坏一切的愿望。我记得,我那时多么想采取行动啊,于是一切考虑,除了采取行动所必需的考虑以外,都从我的头脑里被甩开了。我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就像一头野兽或一个人在危险时刻保持着全身的紧张,这个人会行动准确,从容不迫,但是又不浪费一分钟,直奔那唯一的、确定的目标。”

二十七

“我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脱掉靴子,只穿着袜子走到沙发跟前,沙发上方的墙壁上挂着我的枪和匕首,我取下一把弯形的、一次也没有用过的、非常锋利的大马士革匕首。我把匕首从刀鞘里抽出来。我记得,刀鞘掉到沙发后面去了,我还记得,我自言自语道:‘以后得把它找出来,免得丢了。’然后我脱掉了一直没脱的大衣,只穿着袜子就轻手轻脚地朝那边走去。

“我悄悄地走过去,猛地把门打开。我现在还记得他们脸上的表情。我之所以记得那个表情,是因为那种表情给了我一种使人感到痛心的快乐。这是一种恐惧的表情,我要的就是这个。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突然看见我的那一瞬间脸上显露出来的绝望和恐惧的表情。他好像坐在桌子旁边,但是他一看到我或是一听到我的声音以后,就立刻站起身来,背靠着橱,站着不动。他脸上只有恐惧的表情,那是确凿无疑的。她脸上也是一样的恐惧的表情,不过同时还有一点别的什么。如果她的表情只有一种,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发生的那件事了。但是在她的面部表情中还有——至少在最初的一瞬间我是这么觉得的——一种伤心和不满,好像别人破坏了她的爱的缠绵,破坏了她跟他在一起的幸福似的。那会儿她似乎什么也不需要,只要别人不来妨碍她眼下的幸福就行。两个人的两种表情只在脸上停留了一刹那。他脸上的恐惧表情立刻就换成了一种疑问的表情:可不可以扯个谎呢?如果可以,那就应该开始了。如果不可以,那就应该另做打算。但是打算什么呢?他探询地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他一眼,她脸上的懊恼与伤心的表情就换成了一种(依我看来)对他表示关切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