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20/25页)

“直到现在我才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们俩的面容,他们俩在演奏完《克洛采奏鸣曲》后又演奏了一支热情奔放的小品,我不记得是谁的作品了,一支肉感到了下流猥亵的地步的短曲。‘我怎么能离家外出呢?’我对自己说,一面回想着他们的面容,‘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切都是在那天晚上完成的,这难道还不清楚吗?那天晚上,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障碍,但是他们俩,尤其是她,在发生了这一切以后,却感到了某种羞耻,这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记得,当我走到钢琴旁边去的时候,她怎样擦着汗,脸上变得绯红,露出淡淡的、楚楚可怜的、幸福的微笑。他们俩当时已经避免互相对视了,只在晚宴上,他给她倒一杯水的时候,他们才互相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我怀着恐惧回想起这个被我看见的他们俩之间的相互一瞥以及那隐约可辨的微微一笑。‘是的,一切都完了。’一个声音对我说,可是另一个声音又立刻说了完全相反的话。‘你大概犯毛病了,这是不可能的。’这另一个声音对我说道。我在黑暗中躺着,感到害怕,我划着了火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睡在这个糊着黄色壁纸的小房间里很可怕。我点着了一支烟,像平常一样,每当我在无法解决的矛盾中绕圈子的时候,我就抽烟,于是我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以便麻醉自己,使自己看不见这些矛盾。

“我整夜没有睡着,到五点钟我做出了决定,我不能再处于这种紧张状态之中了,必须立刻动身,于是我就起床叫醒了侍候我的守门人,吩咐他套马。我叫人送了一张便条给会议,说我有急事回莫斯科去了,请安排一位委员代行我的职务。早上八点,我便坐上四轮马车出发了。”

二十五

列车员走了进来,他发现我们的蜡烛已经快点完,便把蜡烛吹灭了,也没有换上一支新的。窗外,天已经开始亮了。当列车员还待在我们这节车厢里的时候,波兹德内舍夫一直长叹着,一言不发。可是列车员一出去,他就继续讲起他的故事来,在半明半暗的车厢里只听见火车前进时车窗玻璃的震动声和那个伙计均匀的打鼾声。在朦胧的晨曦中,我完全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见他那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痛苦的说话声。

“路上得坐马车走三十五俄里,再坐八个小时的火车。坐着马车赶路,真是美极了。深秋时节,太阳非常明亮。您知道吗,这个时节,马蹄铁的钉子会在油亮亮的道路上留下一串串痕迹。道路平整,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坐着四轮马车一路奔驰,真是畅快极了。当天色大亮时,我已经在路上了。我觉得轻松了些。望着马匹、田野和行人,我简直忘了我要到哪儿去。有时我觉得我不过是乘兴出游罢了,并没有什么事情要求我回去,这类事情完全没有。能这样忘怀一切,我觉得特别愉快。当我想起我要到哪儿去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到时候再说吧,现在别去想它。’再加上半路上出了点事,使我在路上耽搁了,也分了我的心:四轮马车坏了,必须修理。这次损坏具有重大的影响,它使我不能像原先估计的那样在五点钟到达莫斯科,而是在半夜十二点才到达莫斯科,靠近一点时才回到家里。因为我没能坐上快车,只好坐慢车。重新找马车啦,修理啦,付钱啦,在旅店里喝茶啦,跟掌柜的聊天啦——这一切使我的心思更加分散了。直到暮色降临时一切才准备好了,我又重新上路。夜里坐车比白天还要好。一钩新月,微微有点寒意,马好,路更好,车夫也和气,我乘车向前,感到心旷神怡,几乎完全忘了等待着我的那件事,或者正因为我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才尽情享受,准备与生活的欢乐告别。但是我的这种平静的心绪,压制自己感情冲动的能力,随着乘坐马车的行程的结束也就结束了。我一走进火车车厢,就开始进入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状态。坐在火车上的这八个小时旅程,对于我简直太可怕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是因为我坐进车厢以后,自己就觉得仿佛已经到了家呢,还是因为铁路对于人有一种刺激作用,我不知道,反正我一坐进车厢以后,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了,它开始一刻不停地、栩栩如生地向我描绘激起我的妒忌心的那一幅幅画面,而且一幅比一幅下流,都是关于我不在家时家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她怎样对我不忠实的情景。我注视着这些画面,我被愤恨、恼怒以及因为自己被人侮辱而感到的一种特别狂热的感情煎熬着。我摆脱不了它们。我不能不看它们,我抹不掉它们,也不能不一再想象到它们。而且,我越是注视着这些想象出来的画面,就越是相信它们的真实性。这些画面的逼真似乎在证明我想象出来的东西都是确有其事的。有一个魔鬼,仿佛故意与我作对似的,使我产生了一些最可怕的想法。我想起了很久以前跟特鲁哈切夫斯基的哥哥的一次谈话。我把这次谈话同特鲁哈切夫斯基和我的妻子联系起来,我带着一种狂喜的心情用这次谈话来把我的心撕碎。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我还是记起了这件事。我记得,有一次,有人问特鲁哈切夫斯基的哥哥,他是不是常去逛妓院,他说既然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总是能够找到一个规规矩矩的女人,他是不会到那种地方去的,因为在那种地方很可能染上脏病,而且那种地方又脏又恶心。于是,他的弟弟,就找到了我的妻子。‘不错,她已经不是一个妙龄少女了,旁边还缺了一颗牙,也稍许肥胖了些。’我替他想道。‘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有什么就将就一点享受什么啊。’‘是啊,他找她做自己的情妇,还是对她的俯就呢。’我对自己说。‘而且她是没有任何危险的。’‘不,这是不可能的!我在瞎想些什么呀!’我怀着恐惧对自己说。‘这样的事情是没有的,没有的。甚至没有任何根据去假定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她不是对我说过,连想到我可能吃他的醋都是对她的侮辱吗?不过,她是在撒谎,一直都在撒谎!’我叫道。于是一切又重新开始……我坐的这节车厢里只有两个旅客,一对老年夫妻,他们俩都不爱说话,而且还在一个车站下了车,于是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就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会儿跳起来走到窗口,一会儿又踉踉跄跄地在车厢里走来走去,想极力催促火车走快些。但是火车仍旧慢吞吞地走着,就像我们这列火车一样,所有的座位和玻璃窗都在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