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采奏鸣曲(第19/25页)

他们俩演奏的是贝多芬的《克洛采奏鸣曲》。您知道第一乐章的急板吗?您知道吗?!”他叫道,“唉!……这个奏鸣曲太可怕了,特别是这一部分。一般说来,音乐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音乐是什么?音乐起什么作用?它为什么能产生那种作用?据说,音乐会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胡说,这是谎言!它的确会起作用,起一种可怕的作用,我说的是对我自己,但它起的根本不是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的作用。它既不能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也不能使人的心灵变得卑下,它只刺激人的心。我怎么对您说呢?音乐能迫使我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真正处境,它能把我带进另一种不是我自己的处境中去:在音乐的影响下,我似乎觉得,我感觉到了,说实在的,我本来感觉不到的东西,懂得了我本来不懂的东西,能做到我本来做不到的事情。对此,我的看法是这样的:音乐对人的作用就像打哈欠和笑一样,本来我并不想睡,但是我看见别人打哈欠,自己也就打起哈欠来了;我并不觉得好笑,但是我听见别人笑,自己也就笑了。

“它,音乐,能一下子把我带进写音乐的人当时所处的心境之中。我的心和他的心融合了,并同他一起从一种心境转移到另一种心境,但是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就拿那个写《克洛采奏鸣曲》的人——贝多芬来说吧,他为什么处在这样的心境中,他肯定知道;这种心境使他采取某种行动,因此这种心境对他是有意义的,但对于我却毫无意义。因此,音乐只会不停地刺激人。例如,一奏起军队进行曲,士兵们就会跟着进行曲的拍子前进,音乐就达到了目的;奏起了舞曲,我就翩翩起舞,音乐也达到了目的;唱起了弥撒曲,我就领圣餐,音乐也达到了目的;否则就只有激动,而在这种激动之中应该做些什么,却不知道。正因为这个缘故,音乐是很可怕的,它的作用有时是十分吓人的。在中国,音乐是由国家管的事。本来就应该这样嘛。难道可以允许任何人任意地、单独地对一个人或许多人施行催眠术,然后对他们为所欲为吗?尤其是,如果这个实行催眠术的人是一个随便遇到的、没有道德的人,那就更不能允许了。

“否则的话,这种可怕的手段就会落到随便什么人的手里。例如,就拿这个《克洛采奏鸣曲》第一乐章的急板来说吧。难道可以在客厅里,在这群袒胸露臂的太太们中间演奏这段急板吗?演奏完了,鼓鼓掌,然后吃吃冰激凌,谈谈最近流传的谣言?这类作品只能在某种重要的、具有重大意义的场合演奏,而且只有在要求做出某种与这支乐曲相适应的重大行动的时候才能演奏。演奏完毕就应当去做这支乐曲激励你去做的事。否则,在不适当的地点和时间激起无处发泄的能量和感情,就不可能不产生破坏作用。至少这支乐曲对我所起的作用是可怕的;我觉得,仿佛有一种在此之前我所不知道的完全新的感情、新的可能性展现在我面前。仿佛有人在我心中对我说,我过去所想的东西和所过的生活都不对头,而应当像这样。我知道了的这个新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也说不清,但是意识到这个新的境界使我十分高兴。还是那样的一些人,其中包括我的妻子和他,但是现在看起来就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在这段急板之后,他们俩又演奏了一段绝妙的,但却是平常的、毫无新意的andante[21],变奏部分也很俗气,至于终曲,那简直差劲极了。然后,他们又应客人的请求演奏了恩斯特[22]的《悲歌》和各种各样的小品。这一切都很好,但是这一切使我产生的印象还不及第一段急板使我产生的印象的百分之一。而且这一切都是在第一段急板使我产生的印象的背景上发生的。整个晚会我的心情都十分轻松愉快。我从来没有看见我的妻子像那天晚上那样。当她演奏的时候,那神采飞扬的眼睛,那严峻的、意味深长的表情,当他们演奏完毕以后,那种如释重负的神情,那种无力的、楚楚可怜的、幸福的微笑。这一切我都看见了,但是我并不认为这有任何其他意义,她无非是感受到了我所感受到的那同一种东西罢了,无非是一种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情仿佛被唤醒了似的,同时展现在她和我的面前罢了。晚会圆满结束以后,大家也就各自回家去了。

“特鲁哈切夫斯基知道我过两天要出门,因此在告辞的时候说,希望他下次来的时候能重复今晚的愉快。从这个建议里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认为我不在家的时候,他是不应该到我家里来的,这使我觉得很高兴。事情是这样的,因为在他离开莫斯科以前我是不会回来的,所以我跟他不会再见面了。

“我第一次以一种真正愉快的心情握了握他的手,感谢他给予我的快乐。他也和我的妻子告了别,我觉得他们的告别也是十分自然和得体的,一切都很好。我们夫妻俩对这次晚会都很满意。”

二十四

“两天以后,我在最好、最平静的心情中告别了妻子,到县里去了。在县城里,我一直陷在各种各样的事务里,这是一种完全特殊的生活和完全特殊的小天地。头两天我每天办公十个小时。第二天,在我办公的时候,有人给我带来一封妻子的信,我立刻读了这封信。她谈到孩子,谈到叔叔,谈到保姆,谈到买东西,接着又像谈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似的顺便谈到特鲁哈切夫斯基的来访,他带来了他答应带来的乐谱,他还答应再来拉一次琴,但是她谢绝了。我不记得他答应过要带乐谱来,我觉得他告辞的时候表示过暂时不再来了,因此这使我感到很不愉快。但是我是如此之忙,简直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直到晚上,我回到寓所以后,才把这封信重读了几遍。除了特鲁哈切夫斯基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又来过一趟以外,我觉得这封信的整个调子也都是不自然的。于是妒忌这头疯狂的野兽又在它的巢穴里咆哮起来,而且想要冲出去,但是我害怕这头野兽,就赶紧把它锁了起来。‘这种妒忌是多么卑劣的感情啊!’我对自己说,‘还有什么比她写的更自然的呢?’

“于是我躺到床上,开始想明天要办的事。出外旅行,在一个新的地方,我通常很久都睡不着,可是这次我却很快就睡着了。您知道,常有这种情况,你会像触电似的突然惊醒。我就是这样醒过来的,而且一醒过来就想到了她,想到我对她的肉欲的爱,同时又想到特鲁哈切夫斯基,想到她与他之间也许什么都干过了。恐惧和恼恨攫住了我的心。但是我又开始劝解自己。‘真是荒唐,’我对自己说,‘毫无根据,什么事也没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我怎么能设想出这种可怕的事来,这不贬低了她,也贬低了我自己吗?一个类似以卖艺为生的拉小提琴的,一个出名的软绵绵的人,而突然之间,一位可敬的女人,一位受人尊敬的一家之母,我的妻子,却……多么荒谬啊!’我一方面这样想。‘这又怎么不可能呢?’另一方面我又这样想。那件最简单明白的事又怎么不可能发生呢?我就是为了这事才同她结婚的,我也是为了这事与她共同生活的,我需要在她身上得到的唯一的东西就是这个,因此其他的人以及这位音乐家想要从她身上得到的也必定是这个。他是一个未婚的男子,身体健康(我记得他在吃肉饼的时候怎样把脆骨嚼得咯嗒咯嗒地响,以及他怎样用他那鲜红的嘴唇贪婪地含住酒杯),肥肥胖胖,他不仅放荡,而且看来还是以‘及时行乐’作为信条的。此外他们之间还有音乐上的联系,一种最细致入微的情欲的联系。什么东西能阻挡他呢?什么也没有。相反,一切都在引诱他。而她呢?她又是什么人呢?她过去是、现在仍然是一个谜。我不了解她。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动物,而动物是任何东西也阻挡不了的,而且也不应该去阻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