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召(第6/10页)
约瑟·克尼克离开毕罗梵根的时候来到时,送他到火车站的是他的音乐老师。向这位老师告别已经使他感到十分痛苦,而当火车开动之后,那古堡塔楼上的粉白阶磴三角墙终于逐渐退出他的视野而不复再见时,他的心中更是充满了落寞与不安。其他许多学生,刚刚跃上这个旅途,就显得混乱,惊慌得泪流满面。约瑟早在内心之中转变了他的心志,他对此行很能适应。并且,他也不必长途跋涉。
他被分到艾萧尔兹学校。他曾在他的校长办公室墙上见到这所学校的图片。在卡斯达旦的4所英才学校中,以艾萧尔兹的综合建筑最大最新,完全现代化。附近没有城镇,只有一个村庄样的小聚落,坐落于树林之中。这个村落的对面便是广阔、平坦,而又富于生气的校区。其中的建筑环绕着一块四方形的空地,空地中央长着五棵大树,排列得像一只骰子上的五点一样,而它们那些苍郁的锥状树顶高耸云霄,显得颇为庄严雄伟。这块宽敞的方形空地,部分位于草坪之中,部分在于石子路下,只有充满流水的两座大型游泳池截断这条石子路的延续。旁有宽阔、平坦的阶砌通向池中。校舍位于这片阳光普照的广场入口之处,是这座综合建筑之中的唯一高楼大厦。楼分左右两翼,各有一座五柱拱形的门廊。所有环列这个广场的其他建筑,均皆非常低矮、平板,毫无装饰,且被分隔成完全相等的部分,各由一道拱廊和阶砌通向广场。而一株一株的盆栽花卉,则点缀于那些廊庑的空隙之间。
依照卡斯达里的习惯,约瑟未由校工带至校长室或教师委员会,而是由一位身材高大,长相漂亮,穿着一身亚麻布蓝衫,较他年长数岁的学长出来接他。这位学长和他拉拉手说:“在下奥斯卡,是希腊宿舍的高年级学生,你将住在希腊宿舍。我奉派来欢迎你,同时带你参观一下。你要到明天才会上课,因此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参观。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左右逢源了。还有,在你完全适应之前,请先将我看作你的益友良师,乃至保护人——万一有人烦你的话。总会有些人认为应该给新生一点颜色看看,不过,有我在,不会太糟。我先带你看看希腊宿舍,好让你先见见你要住的所在。”奥斯卡就以这种传统的方式迎候这位新到的学生;舍监派他担任约瑟的学长,而实际上他也努力将他的角色演好。毕竟说来,这也是高年级学生通常乐意扮演的一个角色,因此,假如一个15岁的学长以一种志同道合的口气带一点保护人的语调不厌其烦地殷勤接待一位13岁的学弟,几乎总可扮演得相当成功。在约瑟到校的头几天中,他这位学长像接待来宾一样地对待他,好像怀着一个希望:假使他于次日离开了,也好让他带着一个好客的良好印象离去。
约瑟被带进一个房间,那是他将与另外两个学生共住的地方。在此他得到了一些饼干和果汁的招待。接着,他被带去参观整个希腊宿舍——大方院中的许多宿舍之一;到了蒸气浴室,有人为他指出悬挂毛巾的所在和可以放置盆栽植物的角落——假如他有此雅兴的话。此外,在夜幕低垂之前,他又被带到洗衣房去见洗衣工,为他选了一套蓝色的亚麻布衣,并且试穿合身了。
到了这个地方,打从一开始,约瑟就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他很高兴他能投合奥斯卡的调调,只是稍稍露出一丝羞怯的痕迹——虽然,他不免要把这个比他年长的孩子视为一种半人半神的人物,但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为奥斯卡在卡斯达里早已自在无拘了。他甚至颇欣赏奥斯卡的一些小小卖弄,例如,奥斯卡常在他的话中插入一个复杂的希腊引语,只是礼貌地提醒对方说:这个新来的孩子听不懂了——当然他听不懂了:你怎能指望他能听懂嘛!
无论如何,寄宿学校的生活,在约瑟看来,并无新奇之处;他毫无困难地适应了。就此而言,他在艾萧尔兹就读期间并无重大事件被记录下来。校舍发生的一场大火,大概是在他离校之后的事情。我们查过他的部分学业记录,发现他常在音乐和拉丁文方面获得优等成绩,而在数学和希腊文方面的成绩,亦较一般学生略胜一筹。“舍监手册”上不时记着与他相关的事项,例如“天资聪慧,好学不倦,品行端正”,或“禀赋颇高,品学兼优,颇得师长好评”。(“ingenium valde capax, studia non angusta, moresprobantur”or“i:agenium felix et profectum avidissimum, moribus placet officiosis.”)至于他在艾萧尔兹受到一些什么的处罚,而今已无从稽考了;惩戒记事已与其他许多记录一并毁于大火了。据他的一位同学表示,克尼克在艾萧尔兹四年期间只受过一次处罚(取消每周一次的外出一次)。而他的这种过失,系因他悍然拒绝指出一位违反校规同学的姓名而起。这段逸闻听来似乎可信。毫无疑问,克尼克一向是位良好的伙伴,从来没有做过媚上谄下的事情。虽然如此,但说这是他四年期间唯一受到的一次惩罚,似乎也不太可能。
关于克尼克在英才学校的初期情形,由于我们所得资料十分稀少,且让我们从他后来所做的玻璃珠戏讲述中引取一段讲辞,作为佐证。应该在此说明的是,他为初学者所做的这些讲述,并无亲笔手稿留下;他只是即席而谈,而由他的一名弟子以速记的方式记录下来。他在讲到某处时曾经谈到玻璃珠戏中的“类推”与“联想”,并将后者区分为“正统的”普遍含容联想与“私人的”或主观的联想两种。他说:
“关于私人的联想——这种联想在玻璃珠戏虽然没有地位,但也不失其私人的价值——且让我为你们举一个例子。那还是我自己当学生时的事情。那时的我大约14岁的样子,正是春天将临的季节,时当二、三月之际。一天午后,一位同学邀我跟他出去砍一些接骨木枝子。因为他做一个模型水磨,想用树枝做管子。我们一起出发了。在我的记忆中,那天的天气必然非常美好,因为它给我留下了一些生活体验。地面潮湿,但无雪迹;强劲的绿芽已经冒出地面。刚发的蓓蕾和初开的柔荑,已为光秃秃的灌木着上了一些彩色,而空气之中亦弥漫一种气味——一种饱含着生命同时又充塞着枯萎的气息。大地上到处是潮湿的泥土、腐朽的树叶,以及幼苗的气味;人们不时像要闻到初开的紫罗兰似的——尽管一朵也没有。
“我们走到接骨木丛旁边,只见它们已经发出了细小的嫩芽,但新叶尚未长出,而当砍下一根枝子时,忽觉一股又苦又甜的强烈气味向我扑来:它的里面似乎聚集并且扩散着所有一切春天的气息。我完全被它惊住了;我禁不住闻闻我的刀,闻闻我的手,闻闻那根树枝。发生这种挥之不去而又难以抗拒的芬芳的,就是它的树汁。我们虽然没有谈到此点,但我的朋友也在若有所思地闻了好一阵子。这股芳香对他也已有了某种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