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召(第7/10页)
“而今知道,每一种经验莫不皆有它的神奇要素。就以此例而言,那个春天的来临,那个夏天的来临——它在我走过潮湿、柔软的草地,并嗅闻泥土和嫩芽的时候就已将我迷住了——而今已由那根接骨木香气的‘最强音’浓缩成了一种感觉上的符号。可是,我怎么也不会忘记这种香气了——纵使是此种经验保持孤立的状态亦然。岂止如此,从此以后,直到我的晚年,每次碰到那种香气,都会使我忆起我当初着意体验它的情境。不过,而今又加入了第二个要素,那时我在我的钢琴老师那里发现一本老旧的乐谱。那是舒伯特的一册歌集,但它对我产生了强烈的吸引。我在久候老师不至的当中约略翻阅了一遍,见了老师后我就向他借阅几天的时间。一有余暇,我就让我自己完全投身于这种发现的喜悦之中。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不知舒伯特是怎样的人,但此时,我对他完全拜服了。而今,在我去砍接骨木枝的那天和次日,我发现了舒伯特的春之颂:‘菩提树吐露芬芳。’而其钢琴伴奏的最初和音,使我突然感到如遇故友一般。那些和音具有着那种接骨木枝树汁一样的芳香,一样的又苦又甜,一样的浓烈,一样的充满着新春的气息。自此以后,有关最初的春临、接骨木的芳香、舒伯特的和音,对我而言,不但皆已固定起来,而且绝对适当。这第一道和音一旦响起,我立即就闻到了那种树汁的清香,而这两者对我都意味着:春天上路了。
“我的这种私人的联想,是我绝不轻易放弃的一种宝贝。但是,每当我一想到‘春天来了’这两种感知经验就跳将出来的这个事实——这个事实是我一己的私事。当然,它是可以表达的,就像我刚才所做的一样,我已将它表达给你们了。但它无法传授。我可以使你们明白我的联想,但我无法影响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使我的私人联想也能成为你们的一个适当符号,亦即成为一种机械作用,能够毫无错误地反映一种信号,并且永远遵循同样的规则。”
据克尼克的一个学生——后来升任玻璃珠戏第一档案室管理员——表示,克尼克大体上是个快活的孩子,但没有一丝胡闹的形迹。每逢演奏音乐的时候,他总会露出一副聚精会神的幸福表情。他很少现出兴奋或愠怒的样子——除了在玩他所喜爱的那种韵律珠戏之时。不过这个与人无争、身心健康的孩子,也有引人注意,因而引起嘲弄或焦虑的时候。每逢有学生被开除时,都会发生这样的情形,而这是英才学校低年级常有的事情。第一次班上有人缺席,游戏时也不见踪影,而次日又没返回,后来有人说他不是因病请假而是被开除了,并且已经离校而一去永不复返了,这时,克尼克才显出难以忍受的样子。他显得如痴如呆,往往一连几天,不见笑容。
若干年后,他提到这件事情时曾经亲口表示:“每次有学生被艾萧尔兹遣送回家而离开我们时,我总会感到好像有人死了一般。设使有人问我因何烦恼的话,我不但要说我怜悯那个可怜的同学,因了好逸恶劳而断送了他的前途,同时还要表示我的怜悯里面也有一分焦虑的因素,生怕这种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身上。直到我把这事体验多次,因而根本不再相信这种命运也会落到我的头上之后,我对这事才有更深一层的认识。自那以后,我才不把开除英才学生视为一种纯然的不幸与责罚。那时我明白到,在被勒令回家的许多孩子中,有不少是正中下怀的。我所感到的,并不是那已不再只是一种裁判与处罚的问题,而是我们所有‘英才’听从来的那个‘世界’,并非像我曾经觉得的那样忽然不再存在了。相反的是,在我们中的许多人看来,它仍然是一个伟大而又有吸力的真相,时时刻刻在诱引着那些孩子,不达目的不止。它所诱引的,也许不止是某些个人而已,同时也是我们大家;这个遥远的世界发出如此强大的吸力,也许并不止是针对那些心志卑劣的灵魂而已。他们那种显然的颓堕也许并不是一种跌落和一种苦因,而是一种向前的跃进和一种积极的行动。我们这些自以为留在艾萧尔兹为上的人,也许才是名副其实的弱者和懦夫哩。”
正如我们将要看出的一样,这些想法不但还要出现在他的心中,而且显得很有势力。
对他而言,每与音乐导师碰面,总是一种赏心乐事。这位导师至少每隔两三个月,就到艾萧尔兹一趟,监督音乐的教学情形。此外,他也常应与他交谊深厚的老师之请,作客数日。某次,演出蒙特维迪的晚诵曲,他还亲自为最后的排演担任指挥工作。但比这些更要紧的是,他总是留意着音乐天分较高的学生,而克尼克亦在其慈心照顾之列。他时常在练习室中与约瑟并列而坐,不是与他一同欣赏他所喜爱的作曲家之作,就是与他一起演奏旧有作曲理论中所举的一个古典范例。后来,他常如此回忆:“与音乐导师同奏一支轮唱曲,或者听他使一首结构不佳的乐曲来一个不合逻辑的结尾,往往会有一种无可比拟的严肃之感;或者,我也许可以说,一种快乐之感。有时候,几乎使你忍不住掉下眼泪,有时候又使你大笑不止。私下向他学习音乐课程,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就像做罢沐浴或按摩一样。”
克尼克在艾萧尔兹求学的日子终于接近尾声了。他与其他十来个与他程度相若的同学即将调往另一个学校升级。校长依例向这些候选人训话,不但再度阐释了卡斯达里学校的宗旨和章程,同时还以教会名义为这些毕业生约略描述了他们今后要走的道路,乃至终将得到跻身教会的资格。这个训话,是全校师生为欢送毕业学生而举行的庆典仪式的一部分。在一连数天的这样的庆祝活动中,校方不但总要安排一些筹划妥善的演出——这回演出的是17世纪的一支伟大的咏唱曲——同时,音乐大师亦会驾临观赏。
校长训示完了,在大家起身向布置华丽的餐厅走去时,克尼克走到导师面前问道:“刚才校长对我们说了卡斯达里外面,亦即一般学校里面,情形与我们这里如何不同。他说到大学里的学生研习‘自由’职业科目。假如我没有听错的话,我想那是我们这儿卡斯达里所没有的专门职业。那是什么意思?那些职业为什么要称为‘自由’职业?我们卡斯达里学生又为什么自外于那些职业?”
音乐导师将这位青年拉到一旁,站在一棵大树的下面,一道近乎狡猾的微笑使他眼角的皮肤形成了一丛细小的皱纹,当时他如此答道:“我的朋友,因为你姓克尼克(意为‘奴仆’),也许这就是‘自由’一词对你那么迷人的原因。但对这种事情,不要过于当真。非卡斯达旦人说到自由职业这个词儿时,不但显得十分认真,甚至还鼓动人心。但我们用到这个词儿时,总带一点讽刺的意味。自由之在那些职业,亦只是在学生的选择而已。这种选择造成一种自由的假象,何况,在大多数的情形之下,这种选择,与其说是出于学生本人,毋宁说是出于他的家庭!何况许多为人之父者,宁愿咬断自己的舌头,也不愿让他们的儿子做自由的选择。不过,那也许只是一种污蔑;且让我们抛开这个异议不提。我们不妨这样说,自由是有的,但亦只是限于选择职业这个行为而已。职业既然选择之后,自由便完了。学生进了大学,一旦开始选上医科、法科,或工科之后,他就不得不修习极其严苛的课程,最后还得通过一系列的严格考试。设使他考试及格,领到开业执照,从此可以在似乎自由的情形下展开他所选择的职业了,但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低级势力的奴隶,而倚靠成功,倚靠金钱,倚靠他的野心,依附求名的渴望,全看人家的颜色。他不得不屈服于选举,不得不拼命赚钱,不得不参与阶级、家族、政党,以及新闻报纸的无情竞争。他有了成功与富裕的自由,但也得到了被失败者憎恨的回报,反之亦然。对于英才学生以及其后的教会分子而言,一切的一切正好相反。他不‘选择’任何职业。对本身才能的判断,他不以为他优于他的老师。对他在组织中的地位和职务,他接受他的师长为他所做的选择——这也就是说,只要他没把事情搞砸,老师就不得不按照学生的品格、才能,以及缺点,去做适当的安插。每一个英才学生,一旦通过初期的必要课程之后,都可在这种似不自由的情况之下享受可以想像得到的最大自由。从事‘自由’职业的人,必须屈服于狭窄而又严苛的研习课程和严格的考试项目,才能为未来的前途打一点基础,而英才学生一旦开始独立研究之后,不但即可享受无可比拟的自由——自由到使得许多人终生选修极为深奥难解,且往往极其愚蠢的科目——而且可以毫无阻拦地继续研究下去——只要不致中途颓堕就行。是天生的教师就被聘为教师,是天生的教育家就被聘为教育家,是天生的翻译家就被聘为翻译家;每一个都各行其道,各尽其职,就如出自己意愿一般,不但可以服务,而且可在服务的当中得到自由。尤甚于此的是,自此以后,他在有生之年都可以免除那种奴役于人的职业‘自由’。他不必为了金钱、名声,以及地位而挣扎;他不必陷身于党派的斗争,不必跌入于私人与公家之间的夹缝之中:他不必在乎成败与得失。现在,我的孩子,你看出,当我们说到自由职业时‘自由’一词所含的颇为讽刺的意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