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召(第9/10页)
现在,这位导师在他的椅上转过身子,将他的两手置于钢琴上面。他弹起一个主题,继而加上变奏;那似乎是一首出于意大利某位大师之手的作品。他教他这位来宾想象音乐的进行,将它想作一种舞蹈,一系列连续不断的平衡动作,一连串或大或小的舞步,从一个均衡的轴心当中展开,并教他将他的整个心思集中在由这些舞步构成的图式上面。他将这些乐节复弹一遍,静静地观想它们,接着又弹一次,然后将手置于膝上,双目半闭,一动也不动地静静坐着,在他自己的心中复奏、观想这支音乐。他这位弟子亦然,亦在他自己的心中聆听,谛视片片的线谱在他的眼前飞跃,看着某些东西在活动、在踏步、在跳舞、在飞翔,并努力去体会,读出此种动作,就如那是鸟飞空中的曲线一样。这种图式一混,形象就在他眼前消失了,他只好从头开始;他在杂念纷驰的一刹那后落入一片空无之中。他茫然四顾,只见导师那副沉静、专注的面容飘浮在黄昏的微光之中,于是赶紧回头,循着旧径回到刚刚逸出的心灵空间。于是他再度听到音乐在他的心中响起,看着它踏步而行,看着它划下动作的线纹,并在他的心中追随那些不可目睹的舞者们舞着的足迹……
似乎过了很久一段时间,他再度从那个空间滑将出来,又感到他坐着的那把椅子、那块铺着草席的石板地段,以及窗外昏暗的暮色。他感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于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与在审视着他的音乐导师的视线碰个正着。这位导师以一种几乎无法感到的动作向他点了点头,接着用一根手指以极弱的音调弹出那支意大利乐曲的最后变奏,然后站起身来。
“留在这里,”他说,“我还要回来。试着再将这支乐曲追想一番;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图式上面。但你不必过于勉强;这不过只是一种游戏而已。万一你在这上面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害处。”
说罢,他走了开去;他赶着赶着忙了一天,还有一件事情等他去办。那既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也不是他心向往之的工作。跟他上指挥课的一名学生,虽然有些天分,但却因此显得过于虚浮和傲慢,使得这位音乐导师不得不在此时跟他谈谈,指出他的错误、消消他的恶习,所有这些,都得用恩威并重的办法对之。他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悲,承认的错误总是改个不完,同样的缺点总是除个不完,同样的莠草总是拔个不了!有才无德,华而不实,这种风气,曾经支配着副刊时代的音乐生活,曾在音乐复兴时期扫除得一干二净——而今死灰复燃,竟又卷土重来!
当他办完这事回来与约瑟共进晚餐时,他发现这个孩子在静静地坐着,显得颇为满足,而不再有些微的疲倦神态。“美哉,妙哉,”约瑟做梦似的说道,“乐声完全消失,而后继续进行;它的样子变了。”
“那就让它继续在你心中回响吧。”这位导师说道,将他引入一间小小的厢房,房里面的一张桌子上已经放下面包和水果。他俩开始用餐,导师邀他明早去听他所讲的指挥课。他在送这位客人回房过夜之前说道:“你在静坐冥想时看到某种东西;音乐以一种图式呈现在你的眼前。如果你感到十分遂意,可以试着将它笔录下来。”
在客房里,克尼克看到桌上放了铅笔和纸张,于是尝试在上床就寝之前先将那支乐曲向他显示的那个图式描绘下来。他先画出一条线,然后又从这条线上画出若干短短斜斜的支线,每条支线之间皆有韵律的空隙,看来好似一些叶片排列在一根树枝上面。他对他所画的这个图式不太满意,但他精神勃勃,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着重画。他画了又画,最后,终于使那条线屈成一个圆圈,并使那些支线辐射开来,犹如花圈上的花朵一般。然后,他上床就寝,很快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他又到了曾与他的同学歇脚的那座山林的高处,在那里俯视着伸展在他脚下的艾萧尔兹。而当他正在向下俯视的时候,他看到学校的四方院子逐渐皱缩而成一种卵圆,然后又扩展开来而成一个圆圈,形成一只花环,而这只花环开始缓缓旋转,愈转愈快,直到转得令他眼花缭乱,终而至于轰然一声,爆成许许多多闪烁的星星,向四面八方飞散开来……
到他一觉醒来时,他已忘了他做的这个梦。不过稍后他与导师作晨间漫步时,后者问他有没有做梦,他又感到他似乎曾经做了一个不太愉快的梦。他想了一下,想起来了,于是将梦中的景象说了出来,而使他感到非常讶异的是,这个梦一点害处也没有。导师仔细地谛听着。
“我们应该在意于梦吗?”约瑟如此问道,“我们可以解释梦境么?”
导师凝视着他,简洁地答道:“我们对于每一件事情都应该注意,因为我们对于每一件事情都可以解释。”
他俩走了几步之后,这位导师慈爱地问道:“你最想进的是哪个学校?”
约瑟的脸红了起来。他快速地喃喃地说道:“华尔兹尔,我想!”
导师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当然,你是知道这样的一句老话的:‘Gignit autem arti&iosam……’(意谓:“更是培植高手……”)
约瑟仍然红着脸,把每个学子都熟知的这句谚语说完:“Glgnit autem artificiosam luSOl:um gentem(]ella Silvestris.”(意谓:“更是培植高手的林中圣堂。”或:“华尔兹尔培植高明的玻璃珠戏好手。”)
老人热情地向他看了一眼,“约瑟,也许那就是你要走的路了。你很清楚,有些人对玻璃珠戏不以为然。他们说它是艺术的一种代替品,故而认为从事这种游戏的人只是一些附庸风雅的凡夫俗子而已;因而认为他们已经不再是能够献身心灵之事的人物,只不过是一些艺术上的票友,偶尔弄些即兴曲和没头没脑的幻想曲玩玩罢了。你将看出这里面究竟有多少真实性。你对玻璃珠戏或许也有你自己的看法,对它寄予过高的希望,或许正好相反。毫无疑问的是,这种游戏也有它的危险。但正因为它有危险,我们才爱它;只有弱者才被打发去走没有风险的小径。但千万记住我经常对你说的话:我们的任务在于看清矛盾的本来状态:先视矛盾为矛盾,而后视其为对立的统一。这就是玻璃珠戏的性质。爱好艺术的人之所以喜欢这种游戏,乃因为它能提供即兴和幻想的机会。严谨的学者和科学家之所以瞧它不起——若干音乐家亦然——乃因为他们认为它缺乏他们的专长所可达到的那种严谨程度。嗯,好吧,不管如何,你不但会碰到这些矛盾,而且将会发现它们都是主观的感觉而非客观的事实——例如一位不喜幻想的艺术家,其所以避免纯粹数学或逻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对它们有所了解且可发些议论,而是因为他天生喜爱其他某些东西。此等天生的本能和强烈的爱憎,乃是凡俗小辈的特征。这类爱憎之情,不见于大人和上人之间。我辈之中的每一个人,只是一个凡夫,只是一个试验、一个小站而已。虽然如此,但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力求完美,都应该努力达到中心,而不是在边缘打转。不要忘了:一个人既可在身为严谨的逻辑家或文法家的同时富于想象和音乐的情怀,亦可在身为音乐家或玻璃珠戏好手的同时完全遵从规则和秩序的规定。我们想要培植的这种人,我们所要养成的这种人,随时随地皆可与任何人交换他所修习的学科或艺术。他既可将澄明的理则注入玻璃珠戏之中,亦可使文法学里充满创作的想象精神。这是我们应当努力的目标。我们应该养成这样的一种本质:可在任何时候承担另一种不同的任务而不致发生任何阻力或变成没头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