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传阅函件(第5/7页)
在过去的一些时代,在所谓“鼎盛时代”的战乱期间,知识分子有时会因受到怂恿而投身政治圈中。这在副刊时代的末期尤其显著。那个时代走火入魔,竟至超过了它所需要的限度,居然坚持心灵必须服务政治或服从军事的主张。正如教堂里的铁钟被拿去熔铸枪炮,无助的学童被拉去补充军队的缺额一样,心灵的本身也被钳制起来而作为一种战争物资受到消耗。
不用说,我们自然无法接受此种要求。在局势危急之时,一个学者可以被从讲台上或书桌旁拉去当兵;在某些情况之下,他可以自愿投笔从戎。当国家被战争弄得民穷财尽,乃至物资缺乏时,学者不但必须节制一切物质享受,有时甚至还得束紧肚皮,准备挨饿。不用说,所有这一切,都应视为当然而加以接受。一个人所受的教养愈高,所享的特权亦愈大,必要时所做的牺牲亦愈重。我们希望每一个卡斯达里人都将这些视为当然的事情——假如那种时候来到的话。情势紧迫时,我们可以准备为人民牺牲自己的舒适、安乐,乃至生命,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准备为了一时的需要,为了人民或将军的要求而牺牲心智的本身,而牺牲我们精神生活的传统和德性。逃避人民所受的挑战、牺牲,以及危险,当然是一种懦夫的行为。但是,如果为了物质上的利益而出卖心智的生活原则——例如将二乘二的结果交由统治者斟酌决定——则不仅是懦夫,同时也是叛徒了。为了其他任何利益——包括自己国家的利益在内——而牺牲真理之爱,而牺牲知识上的诚实,而牺牲忠于心智法则和方法的精神,都是一种叛逆的行为。政治宣传和利益冲突一旦损害、歪曲,乃至破坏真理的价值——就像个人、语言、艺术,以及其他一切不可或缺、且已有高度发展的东西已经受到的一样——那时,我们的责任便是为了挽救真理而反抗,而奋斗,因为那是我们的最高信条。故意宣说、笔述,或教授不实之事的学者,存心支持谎言和骗术的学人,不仅破坏有机组织的原则,同时也严重损害人民的利益——不论当时的情形看来如何,都是如此。何以故?因为他污染人民的空气、土壤、饮食,以及水源;他不但毒害人民的思想和法则,而且还助长一切威胁国家安全的敌对邪恶势力。
因此,卡斯达里人不应该做政治家。假如不得不做的话,他即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能改变他对心智生活的志节。人类的心智只有在服从真理的判断时,才有益处,才是尊贵。一旦背弃真理,一旦不再尊重真理,一旦出卖真理,它就成了十足的妖魔,比本能的兽性更加恶劣,总是留存着某种天生的无知。
敬爱的同事们,国家与教会组织的本身一旦遭遇危机时,教会组织的任务为何?我将这个问题留给各位自己去想。不用说,那时将会有种种不同的意见出现,聚讼纷纭,莫衷一是。我也有我自己的看法,对于上列各种问题做了一番深思之后,我对我的职务问题,得了一个对我自己以乎合适的明白构想。这个构想引导我向可敬的教育委员会提出一份个人的陈情,下面,我将以此作为这份备忘录的结语。
在组成教育委员会的全部导师之中,由于职务特殊的关系,可能以我这个珠戏导师与俗世的距离最为遥远,数理学导师、语言学导师、物理学导师、教育学导师,以及其他各科导师,所攻的学科莫不皆与俗世学术具有共通的性质。数学和语言学,在我国一般学校中,亦即在非卡斯达里学校中,乃是正规课程的一部分。天文学与物理学,在俗世大学中,也占有一席之地。甚至连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亦可演奏音乐。所有这些学科悉皆相当古老,比我们的教会组织还要老些;它们不但在有教会组织之前就已存在世间,而且在没有教会组织之后还可存活下去。只有玻璃珠戏是我们自己的发明,是我们的特长,是我们的宠物,是我们的玩具。它是我们卡斯达里型知性之最微妙、最穷极的表现。它是我们宝库中最为贵重而又最无功利价值、最受敬爱而又最为脆弱的珠宝。卡斯达里的延续一旦遭遇厄运,最先被毁的就是这颗尊贵的宝石。这并不只因为它是我们最最脆弱的财产,同时还因为它在俗人看来显然是卡斯达里最无必要的一面。因此之故,国家一旦到了必须节省每一种不必要的开支之时,英才学校的经费就会受到减缩,图书馆和资料室的维持与扩充基金,先是受到削减,而后完全排除,我们的伙食费将被压低,我们的服装补助费将被取消,但我们文科大学中所有一切的主要科目将会获准延续下去——除了玻璃珠戏。毕竟说来,设计新式武器有需数学帮忙的地方,但没有人相信,至少是没有军事人员认为,关闭珠戏学园,废除我们的游戏,会对我们的国家和人民造成些微的损失。玻璃珠戏是我们组织之中最为偏远、最易受损的一个部分。这也许可以说明珠戏导师——最非俗世科目的头目——对于即将临头的灾难何以最先感知的原因,或者,何以最早向教育委员会陈述此种感受的道理。
因此之故,我才将玻璃珠戏视为一种失败的导因——一旦政治发生动乱,尤其是涉及战争之时。到了那时,它会一落千丈,乃至一蹶不振,不论有多少人对它依依不舍,也没法使它恢复旧观。随着一个新的战争时代而起的那种气氛,将不会给它容身的余地。毫无疑问地,它将会自人间消失,就像音乐史中某些具有高度文明的风习一样,例如1600年左右以专业歌手组成的合唱队,或1700年前后在教堂里面进行的主日定型音乐演奏会。那时人们亲耳听到的那种纯净之音,非今日任何科学或魔术所可得而重视。同样的,玻璃珠戏也不会被人遗忘,但它将永难恢复旧观,将来研究它的历史,发掘其兴起、鼎盛,以及没落遗迹的学者,不仅将会因此嗟叹好事的无常多变,更会因为我们曾经有幸活在一个如此太平、如此文雅而又和谐的心灵世界之中而羡慕不已。
而今我虽身为珠戏导师,但却不能将阻挡或延搁珠戏的此种最后结局作为我的(或者我们的)使命。美,纵使是超越一切的美,跟其他任何物事一样,一旦成了人间的历史现象,就会消灭。我们不仅知道事实如此,并且也会因此而哀伤感叹,但我们却无法认真地努力加以改变,因为那是不可改变的法则。玻璃珠戏一旦遭到厄运,对于卡斯达里和整个世界都是一种损失,但当那个时刻来到时,人们将不会留心此点,因为,等到那种大难临头之际,他们将会专心致志地挽救仍可挽救的任何东西。一个没有玻璃珠戏的卡斯达里,尚不难想象;但一个不爱真理、不忠于心智生活的卡斯达里,就不成体统了。一个没有珠戏导师的教育委员会,照常可以运作;然而,尽管我们几乎已经忘了“珠戏导师”一词,并不是我们现在我所指的职位,原来的意思只是“蒙馆先生”或“启蒙老师”(Magister Ludi),亦即现在的“小学教师”而已。而卡斯达里所受的威胁愈大,它的宝贝愈易沉滞崩解,我们的国家也就愈加需要蒙馆先生,愈加需要勇敢而又优秀的启蒙老师。师资重于其他任何东西,因为他们可以培养青年的判别能力,可以以身作则,诱导学子爱护真理、顺从性灵、尊重语言。这个道理,不只是适用于我们的英才学校(迟早会关门大吉)而已,而且更适用于卡斯达里外面的俗世学校,因为那里是教导和培植市民与农民、技士和士兵、政客和军官,以及统治者的所在——在他们仍是孺子可教的儿童之时。建立国家文化生活的基址,就在这些地方——而不是在我们的讲习班或玻璃珠戏之间。我们一向以教师和教育人员供给全国,而他们正如我曾说过的一般,都是我们当中的最佳人选。但我们今后必须加倍努力才行,为什么?因为我们必须不再依赖外面的学校经常派出大批这样的人选来协力维持我们的卡斯达里了。相反地,我们必须逐渐地将为那些俗世学校做些谦卑负责的服务,视为我们任务中首要而又光荣的部分。这是我们必须设法加以扩充、延伸的工作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