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13/14页)
克尼克被带进卧室之后,虽已渴望休息,却没有立即躺下身来。这个晚上耗了他很大的精神。他费了好大的劲努力自持,才没让这个显然在仔细观察他的少年从他的表情、姿态或语调看出他的特别疲倦、郁闷或病征。虽然,他似乎成功了,但他此刻却不得不面对并克制此种空虚、此种恶心、此种可惊的眩昏,此种要命的,同时也是不安的疲乏之感,他只要看出它的成因,就好办了。原因不难查出,但也费了一些时间。他感到,他之所以如此不适,只因为这趟旅行,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他从下面的低凹地区送到这个海拔将近七百英尺的高山地带。除了少年时代少数几次远足之外,他一直不太适应这样的高度,而对迅速的登高,反应亦不太好。这种不适之感,也许还得持续一两天的时间才能过去。到时仍不消除的话,那他就只好偕同铁陀和女仆下山了,那样的话,普林涅奥所拟的碧尔泮小住计划就要泡汤了。那当然不免有些可惜,但也不是什么大不幸的事情。
经过这番思索之后,他才上床休息,但因一直难以入眠,他就一面回顾离开华尔兹尔之后的旅途风光,一面尝试安定他那不太规则的心跳和过于紧张的神经,借以消磨黑夜的时光。此外,他还以愉快的心情想到他这个弟子,想得很多,却没有拟订任何计划。他觉得,若要驯服这匹高贵,但颇难驾驭的小马,比较明智的做法,是以温和渐进的办法加以感化,既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强加鞭挞。他想他将逐渐逐渐地使这个孩子觉察到本身的天赋和才能,同时培养他那种高贵的好奇心,使他从那种贵族的不满情绪中生起爱好科学、人文,以及艺术的情怀。这是一件不会白费心血的工作,而他这个弟子也并不只是他要唤醒和训练的任何聪明少年而已。他不但是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家庭的独子,同时也是未来的一位领袖,政治和社会方面的一位塑造者,注定发号施令而为民表率的一个人物。卡斯达里未能达成戴氏家族的寄望;它未能给铁陀的父亲以足够的彻底教育,未能使他坚强到足以度过左右为难的困境,致使本来才貌双全的青年普林涅奥变成一个郁郁寡欢的人,因为失去平衡而过着一种手足无措的生活。而因果循环,层层相因,致使他的独子亦因受到波及而陷入其父的绝境。这里是补救的所在,此处是偿债的地方。这个任务没有落在任何别人身上,而只是落在他的身上,只是落在他这个执拗不驯且形同叛徒的卡斯达里人身上,似乎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情,使他感到颇为高兴。
次日清晨,他刚一感到屋里有人走动,随即爬起身来。他见到一件睡袍放在他的床边,拿起将它披在身上,就走出铁陀昨晚带他走过的后门,进入通向湖畔浴室的长廊。
这面小湖在他的眼前展开一片平静的碧绿。前方的远处是一座陡峭的巉岩,它那利齿状的峰顶仍在阴影里面,冷峻地插入亮丽的晨空之中。但他可以感到,太阳已在峰顶的那面升起,它那细碎的金光正在每一块岩石的角上闪烁着。要不了数分钟的时间,太阳就要跃升在山脊之上,以它的光明流注在下面的湖水和山谷之间了。克尼克仔细地观察了这个景象,感到它所显示的那种沉静、庄严,以及秀美,颇为陌生,却又含着深切的关注和教示。现在,他甚至比昨天在旅途中还要强烈地感到了这个山岳世界的凝重、冷静,以及威严的异象——它既不与人中途邂逅,更不邀请世人入山取闹,几乎无法容忍人类。而使他感到奇怪但颇有意义的是,他刚刚踏入俗世生活的这种自由天地之中,就被引进这儿的这个地方,引进这种沉寂而又冷冽的宏伟壮阔之中。
铁陀出现了,身上穿着浴裤。他跟老师握了手,然后指着对面的峭壁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太阳一会儿就要升起了。啊,这里真是太棒了。”
克尼克和善地向他点点头。他早就听说铁陀是个早起的鸟儿,一个喜欢竞走、角力,以徒步旅行的少年——只是为了反对他父亲那种随随便便、马马虎虎,只图舒服的生活方式。他不饮酒,也是为了这个缘故。这些性向往往使他摆出一副反对知识的自然儿女的姿态——戴氏家族似乎都有这种反应过度的倾向。虽然如此,但克尼克不仅不抗拒此种倾向,而且决定分享他在运动方面的这种兴趣,以之作为一种手段,以便争取和驯服这个违逆不驯的少年。不过,这只不过是多种手段之中的一种而已,故而也不是最为重要的一种;其他如音乐之类,亦不失为一种更为有效的办法。不用说,他并不想在体能方面与这位小伙子并驾齐驱,超而越之的念头更是不用提了。但在不伤大雅的情况下参与他的活动,足可以向这个孩子表示:他这位老师既不是一个胆小鬼,亦是一个书呆子。
铁陀急切地望着暗暗的山峰,天空正在它的后面倾注着晨光。这时,忽有一块岩脊发出猛的闪光,好像一片开始熔化的赤铁。山峰变得模糊不清了,似乎突然变矮了,好似烧化了,而耀眼的太阳就从这个炽热的峡口出现了,大地、屋子,以及湖岸,也都在这个时候被照亮了,而立在此种强烈光彩之中的师生两人,也都立即感到了这道光线的温暖。这时,充满庄严之美和青春活力之感的铁陀,伸开四肢,以有节奏的臂膀运动使他的全身跃起,以热烈的舞蹈庆祝这一天的破晓,并表示他与这光明晃耀的自然要素深深合一。他那飞跃的脚步,在向胜利的太阳致以欢欣的敬意,而后又恭恭敬敬向后退回;他那展开着的两臂,在拥抱着山岳、湖泊,以及天空;他跪下身去,似乎要向大地之母献礼一般,而后伸出双手,好像要掬湖水似的;他献出他的本人、他的青春、他的自由、他那炽热的自我生命意识,一如在节庆的日子向诸神献祭。阳光在他那双古铜色的肩部照耀着;他眯着两眼面对着那耀目的光芒;他那年轻的面孔发着点点的星光,好像带着感悟的、近乎热诚而又严肃的面具一般。
他的老师亦然,亦拜倒在这沉寂的山野所显示的这种庄严的破晓景观之下了,而使他甚至比这更加着迷的,是在他眼前展开的这一幅人为的景象,是他这位弟子为了欢迎清晨和阳光的来临而跳的这种祭仪之舞。此种舞蹈提升了这位抑郁不乐、尚未成熟的青年,给了他一种圣职样的威严,而在一刹那间对这个旁观者揭示了他那至为深切、极为高贵的性向、天赋,以及命运,正如太阳刚一出来,就照亮了这个寒冷、阴郁的山谷一般。在他看来,就在这一刹那间,这个年轻人似乎变得比他此前所想的更加坚强、更加动人了,但也更加难缠、更难亲近了,距离软化更加遥远了,也更像异端了。在牧神的征象之下所作的这种祭仪之舞,显示了不只是这个小普林涅奥用言词和诗句所能表现的意义:它不但使得这个孩子一连升了几级,同时也使他显得更加疏远、更难捉摸、更加不听召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