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14/14页)
这个孩子已经落入他本身冲动的掌握之中而不自知那是怎么一回事情了。他所跳的,是他不曾见过、不曾练过的舞。这并不是他很久以前想出来庆祝太阳和清晨的那种仪式,直到后来他才明白,此种舞蹈和他那种完全忘形的状态,只有一部分系由山上的空气、日光、黎明和他的自由之感所引起。这也是他对即将到来的改变,亦即由这位使人敬爱有加的老师为他的青春生活带来的新乐章,所作的一种反应。许许多多的因素,都在这个清晨的时光一齐钻进了少年铁陀的心中,来同谋共造他的命运,而使此一时刻超于其他成千时刻,使之成为一种崇高、一种欢乐、一种神圣的时光。他既不明白他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追问那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晓得服从此种出神时刻的支配,只晓得向太阳舞出他的礼拜和祈祷,以至诚的动作和姿态表露他的喜悦,他对生命的信仰,他的虔诚和敬意,自负而又顺从地在此种舞蹈中将他的诚心作为一种祭品献给太阳和诸神,同时也献给他所敬畏的这个人,这位智者兼乐人,这位来自神秘境域的魔术游戏导师,他未来的老师兼朋友。
所有这一切,就像来自日出的光涛一样,只不过持续了几分钟的时间而已。克尼克深为感动,凝望着这种奇妙的展示,眼看着他的学生在他面前改变、揭露他自己,以一种新的面目表露他自己,与他本人完全不同而又等无差异。他们两个一同站立在由家屋到浴室之间的步道上面,一同浴在来自东方的光辉之中,都被他们所得的感受吓了一跳。几乎还没有跳完最后一个舞步的铁陀,忽然从这种出神状态之中清醒过来而呆呆地站住不动了,就像一头独自玩耍的动物忽然警觉到他并非独处,不仅明白到他已经验并行使了某种非比寻常的事情,而且发现到还有一个在看他表演的观众。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如何摆脱这种他此刻已经感到相当危险而又可耻的处境。他必须赶快采取行动,赶快打破刚才将他完全吸住和压服的这种奇怪魔术。
他的面孔,刚才还是一副没有年纪的严肃面具,此刻已经露出了一副幼稚而又颇为愚蠢的表情,就像忽然被从熟睡之中惊醒的孩子一般。他的双膝仍在微微摆动,他吃惊地望着他的老师,接着,突乎其来的,好像忽然想起一件对他非常重要,被他疏忽的事情一般,猛然伸出他的右手,指向着湖的对岸——湖面仍有一半睡在那已被朝阳征服的峭壁的阴影里面,两相对照,正好形成一个尖锐的对比。
“如果我们很快很快地游过去,”他以孩子气的急切叫道,“我们就可以在太阳刚刚抵达对岸之前到达那边。”
这句话几乎还没说完,与太阳竞泳的这个挑战几乎还没发出,铁陀这个孩子已经纵身一跃跳进了湖水之中,好像恨不得一下就将他这种兴奋或羞耻打发开去,把刚才那种热狂仪式活动的情形完全从记忆之中擦得一干二净。浪花四溅,接着将他包围起来。不一会之后,他的头部、肩部,以及两臂,再度露出水面,接着在碧绿的水面迅捷地向前划去。
克尼克出来时,并未想到沐浴或游泳。这里的气温和水温都嫌太低,加上他昨夜不很舒服,游泳对他可能没有什么益处。然而现在,面对这美丽的阳光,又被刚才那幕景象所动,再加上他这位学生怂恿他以同乐的方式跳进水里,他就感到这个冒险并没有什么可以阻难的地方。尤其令他担心的是,如果他以冰冷为由,以成年人的理智考虑拒绝这个膂力测验的邀请,而使这个孩子感到失望的话,在这个晨间所作的承诺就要告吹了。诚然,由于迅速登山而招致的这种虚弱和困惑之感,在警告他要小心谨慎,不可大意;也有一种可能,迎头痛击也许是根除此种不适的最快办法。此种召唤强于警告,他的意志胜过本能。他迅即脱下轻便的睡袍,深深吸了一口气,纵起身来在他弟子刚才跃下的地方跳进水中。
湖水(此湖系由上游的冰水倾注而成,即使是在最热的夏日,也得好好磨炼才能习惯)以一种寒冰似的冷冽接待他,以它的敌意鞭打着他。他只得硬起心肠来穿过一道彻骨的寒冷,但包围着的似乎不是这种剧烈的寒冰,而是跳跃的火焰,而不一会之后,这种猛烈的火焰便迅速地穿透了他的全身。他跳下之后很快就浮出了水面,瞥见铁陀远远地游在他的前面,尽管这种冰冷、狂热,而又怀有敌意的元素(水大)在无情地侵袭着他,但他仍相信,他可以缩短这段距离。他在从事这种游泳比赛了,他在为争取这孩子的尊重和友谊而战了,在为他的灵魂而战了——在他已与将他摔倒、而此刻正以摔跤家的手将他抓住的死神搏斗之时,克尼克在以他的全副力量搏斗着,只要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他就要坚持着将死神抵挡开去。
年轻的泳者不时回顾着,看到他的老师跟着他下了水,感到十分高兴。稍顷,他又回顾了一下,却没有再见到他,心里变得不安起来。他张望着、呼唤着,而后转过身来,赶忙向他回游来。他无法寻到他。他在这汪苦寒的水中时而平泳,时而潜入,四下搜索失落的泳者,直到他的气力开始衰竭,他惊慌地逡巡着,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终于到了陆地,看到那件睡袍摆在岸上,将它捡起,开始机械地擦拭着他的躯干和四肢,直到冻僵的肌肤重新温暖起来。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阳光下面凝视着湖水,只见碧绿冰冷的涟漪在眨着眼睛,显得特别空洞、陌生,而又邪恶。他感到深切的迷惘和苦恼在袭击着他,因为,他从本身体力逐渐衰竭的情形得知,某种可怖的事情临到了他的头上。
啊!他悲哀而又恐惧地想道,现在,我得为他的死亡负责了。直到现在,只到不再需要维护自己的虚荣或提出抵抗之时,他才吃惊而又苦恼地感到这个人对他已经多么的重要。因此,尽管他有着种种不同的理由反对他应为老师的死亡负责,但他仍然带着敬畏的战栗感到:这个罪过不但将会彻彻底底地改变他的本身和他的生活,而且将会向他要求很多很多的东西,比他以往向他自己需求的还要多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