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12/14页)

普林涅奥笑了起来。“有谁知道,”他说,“他用这个‘小’字,是不是只是打油诗人所玩的一种押韵噱头?因为他这里须用一个两音节的名词,而不是一个单音节的单字。”

“我们可不要把他低估了,”克尼克说,“一生写出数万诗行的人,当不至于被小小的押韵问题逼入绝境。绝不至于,你且听听看,多有韵味,同时还带一些些儿羞怯:‘一本我们要写的小书’。使这本书变成一本‘小书’,也许不只是他的爱好而已,说不定他当真有些歉意哩。这位诗人如此忠于写作,也许不时感到有心作书是一种罪过。就此而言,‘小书’一词,不仅含有一种怜惜之意,同时也有一种告罪、求谅的言外之音,就像一个赌徒邀人来个‘小局’,酒鬼找人来次‘小酌’一样。当然,这只是遐想而已。但不论如何,我对这位诗人所说要教的‘童子’和要写的‘小书’,颇有同感,可谓深得我心。为什么?因为,我不仅熟知教书的心情,同时也想涂鸦一番哩。而今我既摆脱官场的束缚,自然情不自禁地想要利用我的余暇和意兴来写一本书——‘一本小书’,写给朋友和跟我见解略同的人士赏玩的‘小’东西。”

“写些什么呢?”戴山诺利好奇地问道。

“哦,任何东西,题材无关紧要。对我而言,那只是借题发挥,谈谈自己隐居人间,享些清福而已。我认为,要紧的是语气问题——要不偏不倚,得乎其中,庄严而不失亲切,热忱而不失谐趣,方为妥帖——目的不在对人说教,而是彼此沟通,讨论我认为我已学到的种种东西。我虽不想采取这位诗人将说教与思维、知识与闲谈熔为一炉的手法,但这种做法对我亦有颇大的吸力。它虽是个人的抒发,却不流于独断;虽然有些俏皮,却非没有规矩。这点我很喜欢。不过,目前我还不想体会写作小书的乐趣和苦经,我必须将我的心智用在别的工作方面。我想我以后也许会好好体会我所预想的那种着作之乐:做一种无拘无束,但谨慎小心的检讨,但并非只是为了我的独乐而已,心中总要有多数好友和读者共享才好。”

次日上午,克尼克出发前往碧尔泮。戴山诺利想要陪他同去,但克尼克坚定拒绝了这个想法,而当孩子的父亲企图施加压力时,他几乎禁不住对他大发脾气。“这孩子必须对付一个刚刚上任的老师,已经够他烦的了,”他简捷地说道,“再加让他父亲插手哄骗他,于事必然无益。”

他坐在普林涅奥为他雇用的汽车中,一路驰过九月的清新早晨,昨天的良好兴致又来了。他不时与司机闲聊,每遇特别吸引人的景色就要他停车或放慢速度,并有数次吹弄他的短笛。从首都所在的低地一路开向山脚,而后折上高山,是一趟美丽而又刺激的行程。并且,这趟行程也将游人从凋谢的夏日带入深秋的季节。行至中午时分,开始最后一段爬升,车子一路蜿蜒而行,穿过疏落的常绿树林,绕过湍急的山涧,通过桥梁,有大院墙和小窗户的独立农家,进入一个怪石嶙峋,且更加崎岖,更加粗犷的山野世界,而在这些苍凉冷漠的岩石之间,却有片片草地,像小小的乐园一般开着分外可爱的小花。

他们终于抵达的那座小小别墅,坐落于一面小湖的附近,蜷缩在一片灰色的悬岩峭壁之间,看来几乎不成对比。这位旅客一眼就觉出了这种严肃,乃至阴沉的建筑,与峥嶙嵯峨的山石颇为相称。但一转眼,他的脸上绽开了愉快的笑容,因为他看到敞开着的门口立着一个人影,一个穿着彩色外套和短裤的少年。那只有是他的弟子铁陀了,尽管他并未真正为这个离家出走的家伙担心,但他却也因此怀着感激的心情舒了一口气。如果铁陀是在这儿门口欢迎他的老师的话,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那样的话,他在路上所想到的种种可能的纷扰就不用烦心了。

这个孩子走上前去,以友善而略带尴尬的神情微笑着迎候他,并在扶着克尼克下车时说道:“让你单独旅行,不是我要故意吓人。”而后,不等克尼克答话,他又信心十足地紧接着说道:“我想你是了解我的心情了。不然的话,你一定会带着我的父亲一起来。我已让他知道我已安全抵达了。”

克尼克听了哈哈大笑,与这孩子握起手来。他被引进屋里,仆人向他表示欢迎之意并说餐食不久就好。基于一种不曾有过的需要,他在餐前躺下略事休息,这才发现他已出奇地困乏,实在说来,是因为旅途劳顿而感到精疲力竭了。尤甚于此的是,到了晚上,在他与他的弟子闲聊,并观赏铁陀搜集的山花和蝴蝶标本时,他的疲倦更是变本加厉了。他甚至还感到有些头昏目眩,这都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现象,此外还感到有些虚弱无力和心律不整。但他继续坐在那里与铁陀交谈,直到他们约定的就寝时间,仍然强自镇定着掩住身体不适的征候。使得铁陀不免有些感到讶异的是,这位老师竟然只字未提开课日期、作息时间,以及作业报告等类的事情。相反地,当他乘着这个兴头提议明晨来一次山野漫步,以使他的老师熟悉此处的环境时,这个提议就毫不费力地得到接纳了。

“我盼望这次漫步,”克尼克接着说,“现在还要请你帮忙。我在看你搜集的植物标本时看出,你对山中的植物懂得比我多出很多。我们住在一起的目的之一——其他还有——就是彼此交换心得,达到互相平衡的程度。且让我们这样开始:先由你校正我对植物的浮浅认识,在这方面帮助我向前跨进一步……”

谈到两人互道晚安之后,铁陀显得精神十足,因此当下做了一些决定。他再度感到这位克尼克老师非常得他喜欢。这位沉静而又友善的老师,虽不像一般小学教师那样爱用玄虚的语言大谈学术、德性、知识的贵族等等东西,但他的言语举止里面却有某种东西,使你努力尽责,将你那些善良的、侠义的、高尚的志向和能力引发出来。愚弄一般的小学教师,不但有趣,有时简直犹如佩上一枚荣誉勋章,使你得意洋洋。但是在这位老师面前,你甚至连这一类念头都不会有。他是一个——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铁陀思索这个问题,要求一个解答:这个陌生人究有什么魔力,使他显得这样可爱,同时又那样感人呢?他想到了:那是他的高贵气质,他的天生贵族品格。这就是将他吸向克尼克的力量,这是高于一切的魔力。他是一个贵族——尽管谁也不知道他的家系如何,也许他的父亲是个鞋匠。他比铁陀所知道的绝大多数人还要高贵,更有贵族气质,比他自己的父亲还要高贵,更有贵族气质。这个特别重视贵族本能和家族传统的少年,这个不肯原谅父亲断绝此种关系的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碰见了知识上的贵族,涵养上的贵人。克尼克就是运用此种魔力的一个范例:有时可在适当的情况之下行使奇迹,纵身一跃跨过多代祖先的地位,而在单单的一生之内由一个平民的孩子变成一个至尊的贵人。这在这个自负而又炽热的孩子心中激发了一个隐约的认识:归向这种贵族,进而为它出力,对他而言,也许是一种义务和荣誉。这位老师也许是个示范——他那文雅和友善的风度就是一个道道地地的贵族——因此,他自己的生活意义,就是逐渐亲近他,接受他的亲炙和陶冶,使他自己也变成一个高尚的贵族。他自己的目标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