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10/14页)
在驱车前往希尔兰的前一天,克尼克就已下定决心,不论结果如何,都不怨天尤人了:现在,他不许他自己去想他与亚历山大对话的情形,不许他自己去想他与他争斗和争胜的细节。他让他自己完全敞开胸怀,让那种轻松自在的感觉充满他的全身,就像一个做完一天工作的农夫迎接黄昏的清闲一样。他感到他既安全而又没有非尽不可的义务要尽。他可以暂时豁免一切,免除每一种责任,不必去做任何工作,不必去想任何事情。这是光明灿烂的一天,满眼光彩,完全可见,全体呈现,没有任何外来的要求,既无昨天,亦无明日。他边走边唱,不时满足地哼着一支进行曲,那还是他在艾萧尔兹英才学校就读时与他的同学外出远足之际常常分为三或四部轮唱的一些进行曲之一,而从他生命中那个晴朗早晨,现出一些小小的明亮记忆和声音,像一些啁啾着的小鸟一般鼓着银色的翅膀向他飞来。他停在一株叶色已经斑斓的樱桃树下,坐在青草丛中休息。他将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里面,取出一件亚历山大导师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随身带着的东西——一支小小的木笛,以温柔的心情对它凝思片刻的时间。他拥有这支像小孩一样天真可爱的乐器并不很久,大概不过半年的时间,接着他想起了他得到它的那个日子,心情颇感愉快。那天他驱车到蒙特坡去与卡洛·费罗蒙蒂讨论一些音乐理论的问题。他们的话题转到某些时代的木制管乐器时,他请他这位朋友带他看看蒙特坡的乐器收藏品。他俩愉快地参观了几间陈列古老风琴、竖琴、琵琶,以及钢琴的敞厅之后,来到一个贮存学校教学乐器的建筑。克尼克就在那里看到一只橱柜,里面装满着这样的小型木笛;他取出一支,把玩了一会,并且试着吹了片刻,接着探问他的朋友他是否可以拥有一支。卡洛大笑着请他挑选,随后又大笑着拿一纸收据请他签名,但接着他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明这种乐器的构造、指法及其吹奏的技巧。克尼克一直随身携带着这件漂亮的小玩具,并且不时加以练习——他自童年就读艾萧尔兹之后,就没有再吹管乐器,但经常发愿要再从头学起。除了练习音阶之外,他还运用费罗蒙蒂为了初学之人编辑的一册古歌选集,因此,导师花园或其卧室中这才经常传出柔和而又优美的笛声。他虽还不配称此种乐器的大师,但已学会吹奏不少合唱诗歌;他对这些诗歌,不但熟知它们的乐谱,而且还记得其中许多的歌词。想到这里,其中的一支歌忽然在他的心里浮现了出来;它似乎颇能反映目前的心境,于是情不自禁地低吟了如下的数行:
我的脑袋和肉体,卧倒昏睡犹如死。但我而今坚强立,仰天长啸乐无比,仰天长啸乐无比!
他将笛子举到唇边,一面吹奏这种美妙的旋律,一面凝望那光辉的平原伸向远处的山冈,一面谛听这支庄严的诗歌在甜美的笛声之中回荡而出,感到与天空、与山岳、与这支歌,乃至与这一天合而为一,而圆满无缺了。他在此种陶然之乐之中感到这支光滑的魔杖在他的十指之间溜动,并且想到,除了随身穿着的这套衣服之外,这支玩具笛子是他唯一容许他自己从华尔兹尔带出的财物。这些年来,他累积了不少可以视为私人财物的东西,尤其是那些文章、笔记之类的东西。他将它们全部丢下了,好让珠戏学园随意利用。但他带出了这支木笛:他很高兴有它同行,它是一个谦和而又可爱的旅伴。
他一路步行,于次日抵达首都,进叩戴山诺利的家门。普林涅奥飞步奔下楼梯迎接他,热烈地拥抱他。
“我们一直在盼望着你,十分焦急地等待着你!”他兴奋地叫道,“你已向前跨了大大的一步,朋友——但愿此行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好处。真不敢相信他们竟放你走!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克尼克笑了起来,“你看吧,我到了这里,不过,说来话长,容后奉告吧!现在我倒想见见我的弟子,当然还要拜见夫人,与你们谈谈每一件事情——看看大家如何安排我的新职。我恨不得马上就着手进行。”
普林涅奥叫来一位女仆,要她立即将他儿子带来。
“你指的是小少爷吗?”女仆似乎有些讶异地问道,但马上就匆匆走开了,而普林涅奥则将他的朋友带向客房。他等不及地描述他为克尼克的降临做了怎样的准备,并且说明他如何设想使小铁陀的家教能够有效。他表示,每一件事情皆依克尼克的意愿安排妥当了;铁陀的母亲起初不太同意他们的想法,但后来想通了,也就答应了。他家有一座度假用的别墅,位于山边湖旁,取名“碧尔泮”,景色颇为宜人。克尼克将与他的弟子暂且住在那里,将有一位年老的女仆为他们照顾家事,她已于数日前到那边去做整理工作了。当然,他们在那里只能住一个短期的时间,顶多住到冬初而已;但这种分离对于启蒙确是有益,尤其是在开课的初期,特别适宜。所幸的是,铁陀不但爱山,更爱碧尔泮,因此将他送到那边,应该没有什么困难。不仅如此,他甚至盼望这个计划快点实现哩。说到这里,戴山诺利忽然想起他有一本那座房子及其周遭环境的照相簿,于是便将克尼克拉进他的书房,急切地去找那册相簿。相簿找到后,便开始向他的客人展示并说明那栋宽敞农庄的厨房、起居室(二者相连)、砖砌的炉灶、树木、湖岸,以及瀑布。
“在你看来似乎还好吗?”他紧盯着问道,“你住那里会感到舒服吗?”
“为什么不舒服?”克尼克冷静地说道,“可是铁陀怎么还没来?派人找他已有好一会儿工夫了。”
他俩继续闲聊了一阵子,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开了,但进来的人既非铁陀,亦非去找的女仆,而是铁陀的母亲,戴山诺利夫人。克尼克起身向她问好。她伸出一手,以一种略带做作的友善态度微笑了一下:他可以看出她这种礼貌的微笑展露着一种焦虑和着急的表情。她勉勉强强地说了几句欢迎辞,就转向她的丈夫大吐苦水。
“真是糟糕,”她叫道,“想想看,孩子不见了,并且到处找他不着。”
“哦,啊,我想他是出去了,”普林涅奥安慰地说道,“他会回来的。”
“糟糕的是,好像不太可能,”他的太太说道,“他已经出去一整天了。今天一早我就没有见到他了。”
“那么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呢?”
“因为我当然预料他随时皆会回来,没有必要没有理由打扰你。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出去走走而已,到了中午还没回来,我才开始担心。今天你没和我们一起用午餐,否则的话,我早就对你说了。即使是到了那时,我还勉强劝我自己说:只是他心不在焉才叫我等那么久。但现在看来情形似乎不是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