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8/14页)
“我之得知我们这个小小学区之外尚有一个大世界,并非出自我的研究工作——因为在书本中,那个世界只在遥远的过去出现过,而是,主要的,归功于我的同学戴山诺利——因为他是来自那个世界的一名寄读生。其后,我被派到本笃会修道院服务,与约可伯斯神父搭上关系,所得更多。我亲眼所见的那个世界,非常之小,但约可伯斯神父给了我一些所谓的历史知识。也许这就打下了我后来决定离开卡斯达里的基础。我从那座修道院回到了一个几乎没有历史可言的国度,一个只有学者和珠戏选手的学区,一个经过高度洗练、故而极度愉快的社会,但我发现,在这个社会中,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对那个世界略有所知,只有我一个人对它有些向往,只有我一个人对它有些同情。不用说,这里具有使我得到足够补偿的东西。这里有好几位我所敬爱的人物,让我以同事的身份与他们一起工作,使我感到既汗颜,又高兴,又光荣;这里有很多出身良好而涵养很高的人们,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作可做,有许许多多聪明可爱的英才学子可教。麻烦的是,我在师事约可伯斯神父期间发现,我不仅是一个卡斯达里人,同时也是一个世界公民;那个世界,整个世界,不但使我感到关切,同时也对我发出某些要求。需要、希望、要求,以及义务,由这个发现生了出来,但我却无法面对其中的任何一项。依照卡斯达里人的看法,在俗世生活,乃是一种堕落而又低劣、混乱而又残忍、痛苦而又散漫的事情,完全没有美好或理想的情境可得。但实际说来,那个世界和它的生活境地,比卡斯达里人所想的,不知要广大、丰富多少倍;它的里面充满演变、历史、奋斗,以及永远常新的开始。它也许变得混乱如麻,但它却是一切命运、一切得意、一切艺术,以及整个人类的归宿和故土;它不但产生了语言、政府,以及文化,同时也产生我们和我们卡斯达里,并且还要眼看着这些东西再度沦亡,而又残存下来。我的老师约可伯斯神父已在我的胸中燃起了一颗爱心,使我爱上了这个永远成长、不断寻求养分的世界,但卡斯达里却没有滋养它的东西。我们这里是世外桃源;我们本身虽是一个完美的小世界,但已不再演变、不再成长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由于董事长没有答腔,只是带着等待的表情看着他,因此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继续说道:“对我而言,这意味着一种双重的负担,而我已经负担了不少年头。我既得肩负一项重要的公务,面对它的许多责任,同时又得为了爱护这个世界而放心不一。我从外面体会到,我的公务不但不致因了这种爱心而受到损害;相反地,我却认为它还可以因此获益。我希望我彻底地执行我的职务,就像一位导师应当全力以赴的一样,做得无懈可击;不过,万一如有不到之处,我不但明白,我比许多比较拘谨的同事要机警圆滑得多,而且知道,我有东西可以给我的学生和同仁。我认为我的使命是,逐渐而又温和地扩展卡斯达里的生活和思想境界,从俗世与历史方面输入新的血液,提升它的热度,而不破坏它与传统的关系。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或许是出于天意,就在这个时候,在我们这个国度的外面,有一个世俗之人,恰好也有这种想法,真是不谋而合。他想在卡斯达里与俗世之间建立一种亲善与沟通的关系。此人就是普林涅奥·戴山诺利。”
亚历山大导师撇起嘴角,做了一个微微不屑的表情,接着说道:“好吧,是的,我从来没有希望这个人对你会有什么很好的影响,他比你那位被宠坏的部下德古拉略斯好不到哪里。如此说来,那么,使你极端到完全破坏制度的人,就是戴山诺利了?”
“并非如此,大人,他虽曾助我一臂之力,但对这件事情并不知情。他将外面的新鲜空气带进了我的沉寂生活之中。透过他,我又与外面的世界搭上关系了,而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并且自认:我在这里的生涯已经到了尽头,我对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了无余味,因此,结束这种苦刑的时候也到了。又一个阶段被抛在后头,不,我已越过了另一个境界,另一个境地——这回是卡斯达里。”
“瞧你说话的口气!”亚历山大摇头说道,“说得好像卡斯达里的境地不足以使得许多高人奉献他们的全部生命似的!难道你真的相信你已横过了这个空间并已超而越之了么?”
“啊,话不是这么说,”克尼克带着激动的心情答道,“我从来不信那一类的事情。我说我已到达这个境地的边缘,意思只是说我已做完了这儿的一个官员所能办到的一切了。就这个意义而言,我已尽了我的最大极限。若干时间以来,我一直立足于这个限界上面,担任珠戏导师这个工作,已经成了一种永无止境的反复,一种没有内涵的操练和公式。我就这样工作着,没有乐趣,没有心情,有时甚至连信心都没有。该是停止的时候了。”
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那是你的看法,教会组织和它的章程可没有这种说法。作为一位教会兄弟,偶尔情绪低落、厌倦工作——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特别的事情。服务守则会给他指出一条恢复和谐的途径,使他再度找到他的重心。这点你忘了么?”
“大人,我可不以为然。我的工作一直摆在那里让你视察,直到最近你收到我的传阅函件之后,你才派人调查珠戏学园和我本人。你得知那里的工作照常进行,秘书处和档案室有条不紊,珠戏导师既未得病,亦未闹情绪。我之所以能够继续处理公务,并且保持我的体力和定力,就是仗你巧妙教给我的那些章程守则。但这却也费了我不少心力。可是现在,不幸的是,为了使你相信我并非因为情绪发作、突发奇想,或隐欲撞头而如此,几乎也费了我同样的心力。不论我是否白费力气,但我至少得坚持要你承认:我的本身和我的工作,直到你上次评估之时,一直都是健全而且有用的。这点要求对你是否过分?”
亚历山大导师眨了眨眼睛,显得颇为讽刺。
“我亲爱的同事,”他说,“你对我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我们两个是偶然交谈的私人似的,但这个意思只适用于你本人;实在说来,你现在只是以私人的身份说话。我则不然,因此,不论我想些什么,说些什么,我都不是为我本人而想而说,而是以教会组织董事长的身份而想而说,因为,我所说的一言一语,都得向教育委员会负责。你今天在这里所说的话,都不会有什么效果。不论你的意图多么恳切,你说的话都是为了个人利益而发的私人言词。至于我,因为我有官职在身,因此,我今天所说的话或所做的事,自然都有效力。我愿意将你的案子送请教育委员会裁决。你可以要求教育委员会接受你对现况所作的陈述,甚或承认你做了正确的决定。那么,你这个案子便是,直到昨天为止,你仍是一个无可指责的卡斯达里人,一位以身作则的模范导师:你也许曾经受到诱惑,中了倦勤的蛊毒,但你一直百折不挠地抗拒,结果终于战胜了——尽管你也许曾经有过各式各样的奇怪念头。且让我们假定我承认此点,那么我请问你:我要怎么才能了解这位正直不苟的导师,昨天还循规蹈矩的,今天怎么忽然无法无天了?你得承认这样说比较容易理解:一位导师因为心志受伤了,真的得了心理疾病,因此,实际上久已不是一个优秀的卡斯达里人,还是坚称他确是卡斯达里人。并且,我还感到奇怪的是,事到临了,你为什么还要建立你一向是个负责尽职的导师这种论点呢?毕竟说来,你既已采取这个步骤,就已违反了服从的誓言,就已干下了背叛的行为,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建立这样一种论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