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9/14页)

克尼克提出抗辩,“对不起,董事长大人,我为何不应该、不关心此点呢?这关系到我的名誉,关系到我在这里留下的印象。并且,这也关系到我在外面为卡斯达里工作的可能。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挽救我自己的什么东西,甚至也不是争取教育委员会同意我的行动。我不但已经算准我的同事们今后要把这件事情看作一种可疑现象了,并且我也已有了心理准备了。但我不愿被人视为一个叛徒或疯子,那是我无法接受的一种指控。我已做了你大概不会同意的事情,但我这样做是因为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我有义务这样做,因为这是我的命运——对此,我不但相信,而且要以善意承担。如果你不太承认此点,那我便是失败了,便是跟你白费口舌了。”

“说来说去还是老样子,”亚历山大答道,“你要我承认个人在某些情况之下有权破坏我所奉行和代表的法律,但我不能同时兼顾,一面信奉我们的法制,一面同意你个人有权违背我们的规章——请别插嘴。我可以同意的是,从种种迹象看来,你不但相信你采取此种可怖的步骤是正当而又有意义的举动,而且确信你采取这样的行动是为了接受召唤而做。你自然不能指望我同意这个步骤的本身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倒达到了一个目的,因为我已放弃使你改变主意、将你争取回来的初衷了。我同意你退出教会组织,并将你自动辞职的消息转达教育委员会。我无法再对你做任何程度的让步了,约瑟·克尼克。”

珠戏导师做了一个顺从的手势,然后平静地说道:“谢谢你了,我已将印信交给你了。现在我再将华尔兹尔的现状报告,尤其是关于教师团体和继任人选方面的记述,一并呈送给你——教育委员会的代表人。”他从衣袋里掏出数张叠着的文件,将它们放在桌上。而后,他立起身来,而董事长亦跟着站了起来。

克尼克向他走近一步,以哀求的眼神向他注视了好一阵子,接着鞠躬说道:“我原想要求你和我握手道别,但我想我现在只好断了这个念头了。我一向对你特别敬爱,今天也没有任何改变。再见了,我亲爱而又敬爱的导师。”

亚历山大伫立着,脸色显得颇为苍白。有一阵子,他似乎有意向这位告别的导师伸出手来。他感到他的两眼逐渐湿润起来。而后,他点了点头,回答了克尼克的鞠躬,让他走了开去。

这位董事长,等到克尼克将门带上之后,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谛听那逐渐离去的脚步声,直到最后一阵足音超出耳朵的听域之外而完全消逝之后,他才开始在室内来回踱步,直到另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接着传来一阵轻柔的敲门声。那位年轻的仆人进来报告有客求见。

“对他说我在一个钟头内接见他,请他长话短说,我有急事必须料理。别忙,等一会儿。另外,到秘书处去,通知第一秘书,后天召集全体委员开会。每一位委员皆须出席,只有病重才可请假。然后到事务员那里,我必须于明天清晨前往华尔兹尔,要他在7点以前把车准备停当。”

“对不起,”这位青年说道,“那位珠戏导师的车子要听你使唤哩。”“是怎么回事?”“那位大人昨天乘车来到这里。他刚才留话说:他要以徒步继续他的行程,将车子留在这里供你驱使。”

“好吧,好吧,我明天就坐华尔兹尔的车到华尔兹尔去。请将交代复述一下。”

这位仆人复述道:“一个钟头内接见来宾,请他简单扼要一点;请第一秘书召集全体委员后天开会,只有病重才可缺席;明天清早乘珠戏导师的车子前往华尔兹尔。”

等到这位年轻人一经离开之后,亚历山大导师立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走向他与克尼克对坐的那张桌子。他的耳中仍然回响着那个不可理解的人所留下的脚步声;他一直爱护此人,甚于其他每一个人,而此人却给他带来了如此重大的悲伤。自从他第一次辅助他的那一天起,他就喜爱此人了:此人有种种特色,其中之一是他走路的神态,使他最有好感——那是一种稳健而又有韵律的步调,显得非常轻柔,可谓健步如风,表现了一种介乎尊贵与赤诚、高僧与舞者之间的韵味;一种奇异、可爱,而又优雅的步态,与克尼克的面貌和语调完全一致。这与他身为卡斯达里人跟珠戏导师,与他那种随处做主和镇定沉着的奇特表情亦颇相称,有时使人想到他的前任汤玛斯导师那种贵族样的风采,有时使人想起前任音乐导师那种温柔敦厚的神态。他就这样走开了,匆匆步行而去,不知走向何处,而他亚历山大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了,再也看不到他用修长优美的手指描画玻璃珠戏语句的象形文字了。亚历山大拿起他留在桌上的那数页文件,开始阅览起来。它们相当于一篇简短的留言,简洁之极而又一丝不苟,往往只是提示语词而非完整字句,它们的意思在于便利教育委员会考察珠戏学园和委派新任导师。那些简单明白的语句,以工整纤细的笔画矗立着,其构句与书法正如他的面貌、他的语声、他的步态一样,也是约瑟·克尼克的独特无二而又不可误解的另一典型特色。教育委员会要找一个像他一样有才干的继任人选,将非易事;真正的导师与真正的人品,真如凤毛麟角;找到这样一个人选,完全是一种幸运之事;可说是一种纯然的天赐良缘,纵使是在卡斯达里,在这个英才荟萃的教学区域,亦不例外。

约瑟·克尼克一路享受着步行的乐趣,他已有多年没有徒步旅行了。实在说来,他将这件事情回顾了一下之后,感到他的上一次真正徒步旅行,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从玛丽费尔斯修道院走回卡斯达里参加华尔兹尔举行的珠戏年会,那次年会曾因汤玛斯·冯·德尔·卓夫导师逝世而蒙上一层阴影,结果导致他自己被遴派为新任珠戏导师。通常,每当他忆起那些日子之时——想到他的学生时代和在竹林精舍逗留的时期更是不用说了——他总觉得好像从一个寒冷而又沉滞的房中注视那阳光普照的广阔原野,注视那呼唤不回的往事,注视那记忆的乐园一般。这一类的回忆总是平凡的现实被一种神秘的喜悦分开而现的一幕遥远而又特别的景象,纵然是在没有愁虑萦怀的时候亦然。然而现在,在这个晴朗而又愉快的九月午后,当他以轻快的步伐一路向前踏去,不时止步四下张望,瞥见周遭片片的碧绿、块块的棕黄,以及远方那些由蓝而紫,像薄纱一般的轻霭时,很久以前的那次徒步旅行,似乎并不像一种被退隐的现实割开的远方乐园。他现在所做的这种徒步旅行,跟他过去所做的那次并无两样;现在的这个约瑟·克尼克,与从前的那个约瑟·克尼克,接近得像个同胞兄弟。一切的一切都更新起来了,都充满神秘了,都充满希望了;过去的一切可以再度出现,许多新的东西亦然。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盼望这一天和这个世界了,而今见到它们如此自在、如此美好、如此纯真。自由自在、自主命运的快乐,像一壶浓酒一般地流遍他的全身。自从那次之后,他有多久没有有过此种感觉了?究有多久没有有过此种可爱而又极乐的幻觉了?他思索了一下,想起了这种稀贵的感觉先是挨了一记闷棍,而后遭受致命打击的时候。事情发生在他与汤玛斯导师所作的一次对谈之间,在后者所作的那种友善而又讽刺的瞥视之下。现在,他想起他丧失自由那个时辰的那种怪异感觉了。实在说来,与其说那是一种苦闷,一种烧灼的痛苦,毋宁说它是一种畏缩的开始,颈部背后的一种隐约震颤,横膈膜上面某处的一种有机警报,生活意识的温度上,尤其是速度上的一种改变。那个致命时刻的那种焦灼、收缩之感,那种潜在的窒息威胁,如今已经获得补偿或消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