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遗闻(第7/14页)
他停下来舒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不过,且让我尝试从另一个角度来检讨这个问题。你还记得圣克里斯多福的传奇故事吧?记得?嗯,好吧,克里斯多福是位很有才干、很有勇气的人,但他要做的是服务于人的仆从,而非发号施令的主人。服务于人是他的长处和艺术:他有能力这么做。但他对服务的对象并非没有选择。他觉得他必须服务于最为伟大、最有权能的主人。因此,他一听说何处有一位更有力量的主人,他马上就去投效。我一向喜爱这位伟大的仆人,大概跟他有些相似之处。不论如何,在我生平的某个时期,在我有权支配自己的时候,在我还在求学的时代,我就开始搜索,但迟疑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决定服务怎样的主人。很久以前,我就把玻璃珠游戏视为我们教学区域最为宝贵、最为殊胜的成果,但我对它一直疑信参半,总是将它隔在墙外,一连观望了多年的时光。我曾尝过它的甜头,知道它是世上最为吸引人、最为微妙的玩意。并且,我很早就曾作过相当透彻的观察,深深觉得这种引人入胜的游戏,对于拜服它的魔力的人,需要尽心竭力地全体奉献才行,只是业余玩玩,是不行的。而我的内心有一种本能的感觉,反对我永远将全部精力和心情完全投注在此种魔术的里面。某种追求淳朴、追求完整与健全的纯真意愿,促使我防范华尔兹尔珠戏学园的此种妖精。我从它的里面感到了一种专精的精神,当然是一种已有高度开化、颇为考究的东西,但因与整个人类和整个生活不相连属,而成了一种曲高和寡的玩意。我迟疑、探索了多年的时间,直到此种决定在我的心中酝酿成熟,才不顾一切地拿定主意投向这种游戏。我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全力追求最高成就和只为最为伟大的主人效命的意愿。”
“这点我懂,”亚历山大导师说道,“但不管我的看法如何,不管你又怎样加以表现,我仍以同样的理由反对你这种偏差做法。你的自我意识太强了,或者,太倚重你自己了,而这与作为一个伟大人物相距甚远。一个人可在才华、毅力,以及耐性方面作为头等明星,但他必须保持均衡平稳,与他所属的整个系统并行不悖,而不致发生任何摩擦或浪费精力。另一个人,才能与前者相等,甚至更胜一筹,但因他的轴心偏出中心,以致使大半的能力消耗在离心的活动方向,如此,则不但削弱他自己的光华,同时也扰乱了周遭的群星。你显然属于这一型。只是我不得不承认的是,你对此点太会掩饰了。只因如此,这个毛病如今似乎才以更大的毒性发作出来。你提到圣克里斯多福,我得说这位圣徒虽有他的伟大和感人之处,却不能作为我们圣秩组织的仆人模范。一个发愿服务于人的人,应该义无反顾地忠于他发誓服侍的主人,而没有任何私心的保留,不能一遇到更有力量的主人,马上就弃旧趋新。这样的仆人以这样的态度喧宾夺主,而这正是你的行径。你一直要服侍最高的主人,因为天真到让你自己判定你选作服务对象的主人们的高下优劣。”
克尼克一直全神贯注地谛听着,听罢,脸上不免掠过一道凄然的阴影。于是他继续说道:“我尊重你的看法,想不出这有什么不同。不过,且让我继续叙述我的故事,再说一点点。我当了珠戏导师,实在说来,我也曾有一阵子确信我是在服侍至尊无上的主人。不论如何,我的朋友戴山诺利——我们在联邦议会的支持人——曾以极为生动的词句描述我,说我曾是一个傲慢自大、厌倦享乐的英才珠戏高手。但我也得对你说明的是,自从我求学和‘觉醒’以后,‘超越’一词对我的意义。我想这是始于我读启蒙时期的一位哲学家的著作,同时受到汤玛斯·冯·达尔·卓夫导师的影响。自那以后,对我而言,它跟‘觉醒’一词一样,一直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魔术咒语,就是一种动力、一种安慰,以及一种希望。我当时决定,我的生活应该是一种不息的超越、一种进步,过了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我要它超越一个境涯,再进入下一个,又将下一个丢在后头,就像音乐不断演进,从一个旋律至另一个旋律,从一个拍子到另一个拍子,节节推进,将每一个章节演奏到底,完成每一个阶段,而后将它抛在后面,永不疲厌,永不打盹,永远清醒,永远处于现在、当前。与这种觉醒经验相关的是,我发现到,这样的阶段和这样的境涯,确有其事,并且感到,生活中每一个接续的时期,当它接近它的终点时,它的本身里面都含有一种凋谢的意味和求死的急切,而当山穷水尽之时,不觉又是一个转机,转向一个新的境界,转向觉醒而又有了新的开始。我所以要对你说‘超越’对我的意义,目的在于为你提供另一条线索,以便协助你解释我的生活。决定献身玻璃珠戏,是一个重要的阶段,就像我当初因为接受一个差使而在圣秩组织中占取一席之地是一个重要阶段一样。我在就任珠戏导师一职期间,也曾体验过此种逐节推进的动向。珠戏导师一职给我的最大好处,是让我发现到,演奏音乐和玩弄珠戏,并非人生的唯一乐事;教导学生和培植人才,同样也有它的乐趣。并且,我还逐渐发现到,教导尚未被错误教育教坏的年轻学生,其乐尤多——学生年纪愈轻,其乐愈醇。这跟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亦在这若干年间使我愈来愈想教导年纪更小的学生,以致最想到初级小学去当一个启蒙老师或蒙馆先生。简言之一句话,我的想象不时想到我的职务本身之外的那些事情。”
他停了片刻,略事休息。董事长接口说道:“导师,你愈来愈使我讶异了。你在这里尽谈你自己的生活情形,除了谈你主观的经验、个人的愿望、个人的发展过程和决定之外,几乎没有提到别的事情。一个像你这样有地位的卡斯达里人居然以这样一种眼光看他自己和他的生活情形,真是使我不知所云。”
他的语声中含有一种介于指责与烦恼之间的调味。这使克尼克颇为痛苦,但他仍然保持平静,并愉快地宣布道:“敬爱的导师,我们此刻不是在谈卡斯达里,不是在谈教育委员会和圣秩组织,而是在谈我自己的心路历程——在谈一个不幸被迫使你感到别扭之人的内心感受。如果谈的是执行公务的情形,是我尽义务的方式,以及身为卡斯达里人和当珠戏导师有无贡献的问题,对我而言,是不太适当的。我执行公务的情形完全展示在你的眼前,你可以一望而知,就像你可一望而知我的整个外在生活一样。对于这点,你是找不出什么差错来的。我们此时此地所要谈的,完全是另一种事情。我在努力向你指陈我个人践履的路径,因为这是已经使我走出华尔兹尔,明天还要走出卡斯达里的路线。请你慈悲垂听,再听我说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