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第8/9页)

约瑟温和地答道:“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那我们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闲谈上面了。”老人简捷地说道,说罢,转身走向门口,跪在门前那块石头上面祷告。

时光迅速,数年时间过去了。狄翁神父的体力日渐衰颓,早晨如无约瑟扶持,往往无法站起身来。起身之后,他要祈祷,而祈祷之后,他又站不起来了。于是约瑟再加扶持,而后狄翁神父便整天坐在那里凝视虚空。他的体力时好时坏,有时需要扶助,有时却又可以自力支撑着站起身来。此外,他也难以天天听人忏罪了;有时候,在约瑟代行他的职务之后,狄翁往往要与来宾略叙数语,而后对他说道:“孩子,我的大限近了,孩子,我的大限近了。告诉人们:这儿约瑟是我的继任人。”而当约瑟对这种话表示异议时,老人便以寒光一般锐利的严酷眼神定定地注视着他。

一天,他显得比较强壮,不需扶持也能站起时,他将约瑟叫到眼前,并将他带到小园边沿的一个角落。

“这里是你将来埋葬我的地方,”他说,“我们要一起挖掘墓穴,我想我们还有些时间可用。替我把铲子拿来。”

自此以后,他要约瑟每天早晨挖一些儿。狄翁自觉体力稍好时,也会亲自掏出一些泥土,虽然看来颇为吃力,但神情显得相当愉快,就如他很喜欢这件工作似的。这种愉快表情往往持续整天工夫。自从他展开这个计划之后,他一直都保持着这种良好的兴致。

“你要在我的坟上栽一棵棕榈树,”某日他们正在工作时,狄翁如此说,“也许你会活到吃它的果实。否则别人会吃。我经常种树,但种得太少了,实在太少了。有人说,一个人如果不种一棵树,不留一个儿子,就不应该死。好了,我不但要种一棵树,还要留个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他的神情颇为沉静,而心情也比以前更为愉快了,而他的精神也愈来愈爽朗了。一天晚上,天将摸黑时,他们两人已经吃过晚餐,做过祷告了——他将约瑟唤到面前,要他在他的卧榻旁边坐一会儿。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他高兴地说道。他显得神志清明,毫无倦意,“约瑟,你还记得你在迦萨附近所过的日子吗?那时你变得非常悲哀,乃至厌倦了你的生命么?而后你逃开你的住处,决定去找老狄翁,对他诉述你的遭遇?而后你在共修会的居处遇到那个老头,向他请问去找狄翁·蒲吉尔的路?还记得么?好,你还记得。结果发现,那个老头竟是狄翁本人,难道不也像个奇迹么?我要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因为,你看,这件事情对我也像奇迹一般稀奇哩!

“你知道,一个苦行僧人兼听罪神父,到了老年,听了许许多多罪人向他忏悔,那些人都以为他是纯洁无瑕的圣人而不晓得他是一个更大的罪犯——你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到了此时,他所做的一切工作,对他都显得毫无意义,白费工夫,而以前似乎曾经显得重要而又神圣的一切——上帝曾经差遣他到这个地方来洗涤人类灵魂的污垢这个事实——所有那一切,这时似乎都成了他的一种太大的劳役。他实实在在感到那是一种诅咒,而不久之后,一见有人带着孩子气的罪过的可怜虫来找他,就怕得直打哆嗦。他不但要摆脱那个罪人,而且还要摆脱他自己,甚至不惜悬树自尽。这就是你当时的感受。而今该我忏悔的时候也到了,而我要告白的是:这也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形。当时我也认为我不但毫无用处,而且精神上亦已亡故。眼看着人们怀着那样的信心蜂拥而来,眼看他们带着凡夫俗子的污秽臭气来我这里,我想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们无法消受的一切,我也无法承受下去。

“那时我经常听人说起一个名叫约瑟·法默拉斯的隐士。人们也成群结队地去找他听罪,并且我还听说,有不少人宁愿找他而不找我,因为他是一个性情慈和的人,既不盘问,又不责骂,只是谛听他们诉苦,好像对待兄弟一般,末了还给他们亲吻一下。你很清楚,那不是我的办法,因此,我起初听到这个约瑟的故事时,觉得他的做法似乎颇为愚蠢,颇为幼稚。不过,而今我既开始怀疑我自己的做法,不但不该随便批评约瑟的做法,更不应该自以为高他一等。当时我感到奇怪:这人究有什么魔力?我知道他比我年轻,但岁数也不小了。这使我有了信心,因为我不太容易轻信年轻之人。不过我对这个约瑟·法默拉斯确是感到了吸引之力。因此,我决定去朝拜他,向他供述我的苦处,请他指点迷津,纵使不给指点,也许可以得些安慰和鼓励。这个决定没有白下,结果使我得到了解脱。

“我启程上路,一路向传说中他的住处走去。但在同一个时候,这位修士约瑟也有了与我相同的感受,也做了我正在进行的事情;他为了向我请求开示而逃开了他的住处。当我碰到他时——不错,那是一个少有的处境——他很像我要认识的人。但他是个被人追赶的逃兵,他的处境已经变得很糟了,跟我一样糟,或许还要糟些,连听人忏罪的心情都没有了。更糟的是,他凄凄惶惶地要找人听他自己忏悔,等不及地要把他的苦恼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那使我非常失望,非常痛苦。因为,假如这个约瑟,他还没认出我,也已厌倦了他的工作,并且对他的生命意义亦已绝望的话——那么,那岂不是等于说我们两个都一文不值?岂不是等于说我们两个都马齿徒增,一无是处?

“我要对你说的话你已知道了——那我就略述一下吧!你受共修会接待的那天夜里,我自个儿独处。我独坐静思,并站在约瑟的立场考量,而我心想:如果他知道蒲吉尔也是一个开小差的逃兵,也受不住诱惑的牵绊,他又会怎样?我愈替约瑟着想,就愈为他感到悲伤,也就似乎愈加感到上帝要着他到我这里来,好让我了解他、治愈他,并在治疗他的当中治好我自己。得了这个结论之后,我就安然入睡了;那时夜已过了一半了。第二天你加入了我的行列,并且成了我的儿子。

“我早就要对你说这一段原委了,我听到你在哭泣。尽管哭吧,哭哭对你也好。既然我已落入这种唠叨的陷阱,那就帮忙再听一会儿,并且将我现在对你说的话牢记在心:人是奇怪的动物,几乎不可信赖,因此,那些磨难和诱惑,也许会有一天再度打击你,再度威胁着要征服你——非不可能。唯愿我主那时送你一个和善、耐心,而又体贴的儿子兼弟子,就像他将你送给我一样。关于让以色加略人犹大上吊致死的那棵树,亦即诱惑者在那段时间显示给你的那种幻象,我不妨告诉你一点:使自己招致这样一种死亡,并不只是一种蠢事和罪过而已——虽然,对于这样一种过失,我的救主也不难宽恕。但一个人死于绝望,也是一种可怕的憾事。上帝要我们绝望,并不是要宰了我们;他要我们绝望,是要唤醒我们心中的新生命。从另一方面来说,约瑟,当他要我们死,当它使我们摆脱人间和肉体的束缚,将我们召到他本身那里时,那是一件重大的乐事。疲倦了获准安眠,累极了获准放下重担,自然是一件难得的美事。自从我们掘墓——不要忘了你要种植那棵小棕榈树——自从我们开始掘墓以来,我比以往的许多岁月都更快活,都更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