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第7/9页)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好像忽从恍惚的往事回忆里面醒来一般,接着说道:“我本人也曾一度以教父时代的哲学自娱,甚至到了我已踏上十字架圣道之后,玩玩神学往往也能得到一些乐趣,虽然,有时也感到悲哀得很。我的心念多半逗留在世界的创造上面,尤其是在创造工作完了,世间一切都该美好这个事实上面,因为经上告诉我们:‘上帝看了他所造的一切,看呀,一切都很好。’但实际上,所谓很好,所谓完美,也只是一阵子,也只是乐园完成时的那一阵子,到了下一刻,罪恶和诅咒便因亚当吃了禁果而使完美蒙上了缺陷。有些教师说:创造世界与亚当和知识之树的上帝,并不是独一最高的真神,只是真神的一个部分,只是一个低级的小神,只是一个造物主——物质世界的创造者而已。他们表示,这个世界不但造得不好,而且是一大败着;因此,被造的众生这才受到诅咒而被交给魔鬼一劫的时间,直到作为圣灵的真神亲自决定,经由他的儿子来结束这个被诅咒的一劫。自此以后,他们说,而我也这么想,这个造物主和他的造物将开始消灭,而这个世界也跟着逐渐腐朽,直到一个没有创造、没有世界、没有血肉、没有色欲和罪过,没有色身生、老、病、死的新劫来到,而随之而起的,是一个完美无缺,充满圣灵的得救世界,其间既无亚当的诅咒,亦无永远的处罚和贪欲、繁殖、出生,以及死亡的冲动。对于当前的邪恶世界,我们指责这个造物主甚于归咎人类的始祖。我们认为,如果造物主果真是上帝的话,他就应该以不同的态度创造亚当,或者使他免于受到诱惑而堕落。而我们如此推理的结果是:我们有了两个上帝,一个是作为造物主的上帝,一个是作为天父的上帝,于是我们对于前者予以不加掩饰的批评。我们中甚至还有人作更进一步的争论,说创造根本不是上帝的工作,而是魔鬼的勾当。我们都以为我们这些聪明的想法,有助于救世主和即将来临的圣灵世纪,因此我们推论出各式各样的神、各式各样的世界,以及种种不一的宇宙蓝图。我们彼此辩论、研究神学,直到有一天我发了一场高烧,几乎病得要死。在我昏迷、谵妄的时候,造物主仍然充塞在我的心中。我得浴血奋战,而种种异象和梦魇却愈来愈阴森可怖,直到一天夜里高烧肆虐,使我以为我得杀死我的亲娘,才能解除我这色身的成因。是的,在我昏迷的时候,魔鬼驱使他所有的走狗追逐我、折磨我。不过,我的病却好了,而使我的老友大为失望的是,我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如愚若鲁的人,尽管肉体的气力很快复元了,但搞哲学的兴趣却一直没有恢复。因为在我逐渐痊愈的康复期中,当那些可怕的高烧幻象消失而我几乎成天睡着的时候,不论日夜,只要有一刹那的清醒,我都感到救主与我同在。我感到气力由他在我身上注入倾出,而当我复元的时候,我又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因为我不再感到他的显示了。那时我对他的显示怀有一种很大的渴望,而将这种渴望视为我最珍惜的财物。但我一旦再听神学的辩论,我就感到我所渴望的东西有陷于消失的危险,就像泉水沉入沙中一样沉入思想与语言里面。朋友,长话短说,那就是我的聪明和神学的末日。自那以后,我一直过着返璞归真的生活。但我对精究哲学、善搞神话,以及会玩我自己曾经沉迷过的那些游戏的人士,既不轻视,也不鼓励。正如我不得不让有关造物主与圣灵神、创造与赎罪之间的关系和实体,继续成为我的不解之谜一样,同样的,我也不得不以这样的事实继续使我安分守己:我无法使哲学家归化为信徒。那不是我的职务。”
某次,一个人供承犯了谋杀和通奸罪后,狄翁对他的助手说:“谋杀和通奸——听来罪大恶极,当然也是够坏的事,我不妨对你这么说。但我告诉你,约瑟,实际说来,这些世人根本不是真正的罪犯。每当我设身处地以他们的眼光去看时,我都会惊讶地发现到,他们跟儿童完全没有两样。当然,他们既不庄重,又不善良,更不高尚。他们自私、好色、自大,而又好发脾气,但实实在在归根结底说来,他们是天真无知的,天真无知得跟小孩一般无二。”
“然而,”约瑟说道,“你不但时常重罚他们,还活神活现地对他们描述地狱的苦楚。”
“一点不错。他们都是小孩,因此,每当感到良心不安而来向我忏罪时,所要的就是严厉的对待、严格的申诫。至少这是我的观点。你的看法不同:你既不责骂,又不处罚,却以友好的态度,用一个手足的亲吻将忏罪者打发开去。我不是有意指责你,不过是说那不是我的办法而已。”
“毫无疑问,”约瑟迟疑地说道,“但我问你,在我向你告解之后,你为什么没有像对其他忏悔者那样对待我?却静静地吻我一下而对于惩罚的事一字不提?”
狄翁·蒲吉尔以他那双锐利的目光凝视着克尼克。“是我做错了吗?”他问。
“我没有说你做错。那当然是对的,否则的话,那次忏悔对我就不会这么有益了。”
“那就不用提了。话说回来,我倒是确确实实给了一次漫长而又严格的惩罚哩,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我带着你跟我走,将你当我的仆役看待,引你恢复你的任务,迫使你谛听人家忏悔——在你千方百计地想要逃避这种事情的时候。”
神父说罢,将头转了开去;对他而言,这次谈话已经太长了。但约瑟这回却紧迫盯人了。
“你早就知道我会服从你的命令了;我相信在我向你忏悔之前,甚至在我尚未结识你之前,你就已知道我会了,现在我要问你:你这样对待我,果真就是这个缘故么?”
狄翁·蒲吉尔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停在约瑟的面前,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儿,世人皆如小孩。而圣人——嗯,圣人是不会来向我们忏悔的。但你我这一类的人,我们苦行僧侣,追求真理的人和潜修至道的人——我们都不是无知的孩童,故而也不是道德教训所可矫正的人。我们是名副其实的罪人,我们是有知识有思想的人,我们是吃了知识之果的人,因此,我们不应像对小孩一样彼此相待,打几棒子,而后听其自然。我们做过忏悔和苦行赎罪之后,不能跑回俗世,像孩童一样纵情欢乐,而后做些事情,然后又彼此相残。我们犯罪不像做一场噩梦,故而也不是忏悔和牺牲所可抛开,我们活在罪的里面。我们绝非天真无知的小孩,我们是积重难返的罪犯,我们住在罪过和良心之火里面,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永远无法偿清这笔巨债——除了等到我们离开这个世间之后,得到上帝的怜悯将我们纳入他的慈怀。约瑟,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对人说教,不能命你令我悔过的原因。我们并不是犯了某个错误或某个罪过,而是经常不断地永远沉浸在原罪的本身里面。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只能彼此相知相敬而不能用惩治的办法矫正对方的原因。想必你早就明白此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