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第6/9页)

到他把话说完之后,太阳已经西下了。老人一直聚精会神地谛听着,完全避免打岔或发问。而即使到了现在忏悔告一段落了,他仍然一言不发。他笨笨地站起身来,非常友好地瞧瞧约瑟,然后俯身吻了他的前额,并在他的身上画了十字。直到后来,约瑟才明白,这跟他自己曾经用以打发许多忏悔者所用以表示宽容的友好姿势,并无两样。

不久,他们吃了东西,做了祷告之后,便躺下睡觉了。约瑟回想了一会儿,他原以为要着着实实忍受一顿强烈的申斥和严格的教训,但结果却没有。虽然如此,但他既未感到失望,亦无不安。老人的顾视和友善的亲吻已经安慰了他。他感到了一种内在的安静,不久便进入了慈惠的梦乡。

次日早晨,老人带着他一起前进,没说任何闲话。那天,他们走了不少路,接着又走四五天的路程,便到了狄翁的住处。他们在那里住了下来。约瑟帮助狄翁做些日常的杂务,熟悉了他的生活常规,同时也与他共同作息。这跟他自己过去多年所过的那种生活,并无太大的差别,所不同的只是:他现在不是单人独居了。他活在另一个人的庇荫和保护之下了,因此这毕竟还是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寻求忠告和悔罪的人,急急切切地从周围的聚落,从阿斯卡珑,乃至从更远的地方,前来告解。起初,每逢这样的访客到来时,约瑟总是匆匆忙忙地退避一旁,直到来人走了,才再露面。但愈来愈多的情况是:狄翁往往像呼唤仆人似的将他叫回,令他取水或要他做些别的贱役;如此做久了,约瑟不但逐渐能够旁若无人似的常常照顾告解的事务,而且也习惯于旁听别人的忏悔了——只要当事人自己不反对就是了。倒是大多数的忏罪者宁愿有他这个文静、和善,而又勤快的助手在旁观礼,而不太喜欢单独一人面面相觑地坐在或跪在那位威猛的听忏师父蒲吉尔的跟前。约瑟就这样逐渐熟知了狄翁听忏、安慰、面斥、处罚,乃至开示。约瑟很少敢于向狄翁提出质问,除了某日有一位学者或文人顺道来访之后。

显而易见,这人结交了一些专搞法术和星相的朋友——这可从他所说的话中看出。由于他在这里驻足小歇,便与这两位老苦行同坐片刻,结果显示,他是一位斯文有礼,但却颇为饶舌的来宾。他短话长说,显得很有学问,谈锋甚健,颇有辩才,而他所谈的是星相与朝圣的事,说人类和人类所信奉的神明,自有天地以来,直到每劫终了,都得通过整个黄道十二宫。他说到人类始祖亚当,认为他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同为一人,故称耶稣的赎罪为亚当从智慧之树走向生命之树的历程。据他辩称,乐园里面的那条蛇,原是圣泉的守护者,而所有一切形象,所有一切人类和神祇,都是出自那个漆黑的圣泉深处。

狄翁聚精会神地谛听这个人用带着浓重的希腊口音的叙利亚语胡扯这些故事,使得约瑟对他的耐性感到颇为讶异。实在说来,使他感到颇为烦恼的是,狄翁居然没有批驳此种异端的邪说。相反地,狄翁对于这些自圆其说的独自之言,不但似颇喜欢,而且似有同感,因为他不但洗耳恭听,而且还对某些语句点头微笑,好像听得非常入神。

等到那个人走了之后,约瑟以一种近乎责备的热狂语调问道:“你怎么能够那样安静地谛听那个异端的邪说?在我看来,你不但耐心地倾听了,而且还真的表示了你的同感,而且显出相当欣赏的神气。你怎能不反驳他?你为什么没有尽力批驳这个人?没有尽力指陈他的谬误,而使他皈依我们的上主?”

狄翁的脑袋在他那瘦而又皱的脖子上摇了一下,“我之所以没有反驳他,是因为那是白费口舌的事情,亦可说是因为我还没有能力去做那样的事情。就辩才和理路而言,就神话和星相的知识而言,这人都比我高明得多。在这方面我是驳他不倒的。尤其是,我的孩子,攻击一个人的信仰,指陈他的信仰为谎言和谬论,既不是我,也不是你的事情。我承认我对这个聪明人的谈话相当欣赏。我所以欣赏他,是因为他说得很好,懂得又多,尤其是因为他使我想起了我年轻时的往事。因为,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在这些学问上花了不少时间。这个陌生人所听说的那些神话故事,不但说得非常动听,并且也不是毫无意义。它们原是一个宗教的意念和寓言,只因我们对唯一的救主耶稣有了信心,这才不再需要它们。但对那些尚未发现我们这种信仰的人——也许永远找它不到了——他们这种来自祖先智慧的信仰,总是值得尊重的。当然,我们的信仰与此不同,完全不同。但我们不能因为我们的信仰不需要星座和劫时,不需要原始水分和宇宙母亲等类学说和象征,就说这一类的教义是谎言和骗术。”

“但我们的信仰比较优越,”约瑟叫道,“而耶稣又是为了整个人类而死。因此,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得反对那些过时的学说,而代之以正确的新教义。”

“我们早就那么做了,你我和其他许许多多的人都曾做过,”狄翁沉静地说道,“我们之所以成了信徒,是因为我们被救主和他为了拯救整个人类而死的信心和力量压服了。但那些依黄道和古说搬弄神话和神学的人还没有被这种力量所征服——到现在还没有——因此强迫他们接受,不是我们的事情。约瑟,难道你没看到这位神话学家的谈论和设喻做得多么优美和巧妙?难道你没看出他优游于那些智慧的形象和象征之中的神情显得多么自在和平静?这就表明了这个人没有拂逆的事可以烦恼,他的生活过得非常满足,世间一切对他都很顺利。对于诸事顺利的人我们是无话可说的。一个人要到诸事不遂,万事不利的时候,才会需要拯救和拯救的信仰,才会抛开失效的信仰而尽其所有,将整个赌注押在相信得救奇迹的信仰上面。他得历经烦恼和失望,饱受痛苦和绝望,才有向道之心。水要淹到脖子,他才着急。不要操之过急,约瑟,且让这位饱学的异教徒享受他的哲学之乐、理念之乐,以及雄辩之乐吧。也许明天,也许一年,或许十年,或许就会发生某种事情,使他的艺术和哲学冰消瓦解;或许是他所爱的女人香消玉殒了,或许是他的独子被人谋害了,或许是落到贫病交迫的地步了。若有那样的事情发生而我们又复与他相见的话,我们可就要试着助他一臂之力了,我们可将我们如何努力驾驭痛苦的法门告诉他。到了那时,他如果问我们:‘你们为什么没在昨天或十年前告诉我?’我们会答:‘那时你正好运当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