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三篇 二、听罪神父(第5/9页)

约瑟颇为尴尬地承认了。他觉得被人指认出来,是一种难堪的曝光。这是他此行第二次由他的名气召来的羞愧。

接着,老人又冷冷地问道:“那你现在是要去找狄翁·蒲吉尔了?你要找他干吗?”

“我要向他忏悔。”

“你要向他忏悔,指望得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相信他,并且,实在说来,好像有一个来自天上的声音要我去找他。”

“那么,待你向他忏悔过后,打算怎样?”

“而后我将照着他的指示去做。”

“假如他的建议或指示有了错误呢?”

“我只管服从去做,不问错与不错。”

老人不再说话,太阳更近地平线了。树叶间传来了一只小鸟的鸣声。由于老人仍然默不作声,约瑟便站起身来,羞怯地重新提出他的问话。

“你刚才说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狄翁神父。可否请你指点迷津?”

老人的双唇缩成一种隐约的微笑。“你以为他会欢迎你么?”他轻柔地问道。

出其不意地,约瑟被这句话问住了,一时答不出话来。他局促不安地在那里站着。最后,他终于说道:“至少我总可以希望再见你一面吧?”

老人点点头。“我将睡在这里,直到明天日出之后不久,”他回答道,“现在走吧,你又困又饥。”

约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随即转身赶路,于黄昏时分抵达那个小小的村落。这里的情况颇似修道院,住着一群所谓的共修信士——来自各乡各镇的基督教徒,在这个孤僻的地方建立了这些住处,以期安安静静地来过一种纯朴的默想生活。约瑟在此不但得到了饮水和食物,还有了一个睡觉的处所,由于他显得十分疲倦,东主也就省了与他问答的仪式了。有位修士念诵祷文,其余的人则跪在地上,而后同念“阿门”。

若在平时,他会跟这群修士打打交道,但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情要做:须在黎明前赶回他告别那个老者的地方。他依时赶到了,只见老人裹着一条薄薄的草席睡在地上,于是便在那棵大树的另一面坐下,等他醒来。不久,老人有动静了,他睡醒了,推开草席,笨笨地站起身来,伸伸僵硬的四肢。然后,他跪下身去,做了他的祷告。约瑟等他立起身来,立即走上前去,默默地向他打了一躬。

“你吃过东西了?”老人问道。

“没有,我的习惯是每日一餐,并且要到日落之后才吃。师父,你饿了吗?”

“我们就要出发了,”老人答道,“而我们两者都已不再年轻,因此最好先吃些东西,然后再动身。”

约瑟打开他的行囊,取出一些枣子给他。在共修会那里过夜时,那些善良修士曾经给他一块小米卷子,这时他也取出与老人分享。

“我们可以走了。”他们吃完后,老人说道。

“哦,我们一道走吗?”约瑟高兴地叫道。

“当然了。你曾要求我为你指点迷津。走吧。”

约瑟喜出望外地向他瞧着。“师父,你真是仁慈得很!”他如此叫道,并开始搜索铭感的语句,但这位过客用一个简单的手势使他沉默了下来。

“只有上帝才仁慈,”他说,“我们现在走吧。还有,不要再叫我‘师父’。两个苦修隐士,彼此虚礼客套,干吗?”

巨人大踏步向前走去,而约瑟则亦步亦趋地随后跟进。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这位向导似乎是识途老马,十分笃定;他保证中午抵达一个荫凉的地方,在那儿度过最热的时刻。他们两个由此一路向前走去,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在灼热的阳光下一连赶了几个小时的路程,到达一个可以休息的处所,将身躺下在一些荫凉的巨大卵石上面之后,约瑟再度求教他的向导。他问还要几天日程才能到达狄翁·蒲吉尔那里。

“那全看你的了。”老人答道。

“全看我的吗?”约瑟叫道,“哦,如果全看我的话,我恨不得此时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老人似乎不比以前有较多的交谈兴致。

“看着瞧吧!”他简捷地说道,说罢转过身去,闭起他的眼睛。约瑟不喜欢在他打盹的时候瞧着他,他悄悄移到一边,躺下身来,想不到竟也睡着了,因为他夜间根本没有入眠。再度上路的时候到了,他的向导将他唤醒。

他们于午后抵达一个扎营的地方,那里有水、有树,还有一片青草。他们喝水、洗脸之后,老人决定休息一下。约瑟怯怯地表示反对。

“今天你曾说过,”他指陈道,“何时要到狄翁神父那里全看我的。如果真的能于今天或明天赶到那里的话,我乐意再赶若干小时的路。”

“哦,免了吧,”老人应道,“今天我们已经走得够远了。”

“对不起,”约瑟说道,“难道你不能谅解我很心急吗?”

“我了解。但急对你没有好处。”

“那你为什么要说全看我的呢?”

“我是这么说过。你一旦确定了告解的意愿,一旦准备要忏侮了,随时都可以做。”

“纵使今天?”

“纵使今天。”

约瑟吓了一跳,惊得呆呆地瞪视着那一副苍老的面孔。

“可能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你本人就是狄翁神父吗?”

老人点点头。

“在这儿树下歇歇吧,”他以和蔼的语气说道,“但不要睡着了。你定定神,我自己也要歇口气,也要定定神。然后你不妨把你要对我说的话说给我听。”

就这样,约瑟忽然感到他已到达他的目的地了。现在,他几乎无法理解的是:他跟这位可敬的老人同行同歇了一整天,何以竟没有早些认出他来?他退至一旁,跪下身去,然后祷告,接着绞榨他的脑汁。一个小时过后,他回到老人身边,请示狄翁神父是否可听他忏罪了。

现在,他可以忏罪了。现在,这许多年来他所过的生活,长久以来似乎完全失去意义的一切,都以叙述、哀叹、质问,以及自控的方式从他的口中倾泻而出——他成为基督教徒,做了苦行修士,希求净化生命,结果却弄得混乱不堪、昏天暗地,乃至绝望透顶的整个生活故事。他还述及他的最近经历、他的落荒而逃和解脱之感,以及逃避所给他带来的希望,说出他决定去找狄翁神父的原委,前晚的遭遇,他对老人的立即信赖和好感,并且,他也诉述了白天他曾如何数度埋怨老人冷酷无情,怪里怪气——总而言之,阴阴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