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的象征性自传邱柯斯基8(第5/7页)
正好在本书居中部分的这篇谈话,说明了本篇故事的主要谜题之一:为什么H.H.明明知道他的故事无法叙述,却仍旧坚持下去;换句话说,为什么黑塞要写作和出版《东方之旅》。光是说写作的行为就是从混乱中得救,是不够的。我们必须要问: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我们考虑到底下这两项假设,答案就一目了然了:更高的真实是不能摹写的,而艺术是代表一种抵御混乱的防卫。这是黑塞那一代所特有的艺术的神圣化。艺术的世界,有可能加以构筑,和谐而完美,但与黑塞(或H.H.)想要描写的真实世界是不同的。但它只有在内容方面不同。在原则上,这两个世界是一样的:美学的结构,以它自己的法则,正如盟会的世界一般地完美。它们不同的程度,只是艺术和性质的相异,但在象征上,它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艺术的世界是不依赖真实而存在,并与自己的法则相符合的一种自有目的的实体。在这个世界里,美感的和谐是可能的:混沌能够加以解决。因此,尽管企图描写实际所发生的事情徒劳无功,H.H.还是决定继续写下去:“使我的生命又秉有意义,以此来拯救生命。”
只有这种艺术观才能够解释书中最动人的文字当中的两段。在布连加登的庆祝会当中,H.H.体验到他跟那个没有时间性的同时性与整体性的领域的最生动遭遇。在那里,他不但回到来自历史的过去遇到跟他自己(那就是说,黑塞自己)个人交游圈子的人物,而且他也同样强烈地看到了诗人和他们所创造的人物。“但是不管这些艺术家的人格多么生气蓬勃,多么可爱,他们想象中的人物却毫无例外地比这些诗人和创造者自己,要更加活跃,更加美丽,更加幸福,而的确也更加优雅,更加真实。”作为具体的例子来说,巴布罗(来自《荒原狼》)跟他的作者(没有提到名字)成为对比——后者“像影子似的溜到河岸,在月光下显得半透明”。甚至于连霍夫曼,尽管他似乎显得活跃而引人注目,也只是“一半真实,一半在那里,不十分牢靠不十分真切”;至于档案管理人林赫斯特(来自《金壶》)则是精力充沛的化身。艺术的世界代表一个充满活力的整体,与日常现实的无精打采的混乱相对。因此,美学领域的人物——套用黑塞的典型比较式来说——比另一个世界中的相对人物要“更加真实”。这种看法,在1930年所写的一篇论文《书籍的魔性》中,黑塞又重述了一次。在那篇文章里,黑塞明确地把现象跟没有时间性的领域联系起来。诗人们生生死死——他写道——往往是默默无闻或被人忽视。然后,在他们死了几十年以后,像尼采或者是赫尔德林一般,他们忽然大放“光明,就仿佛是没有时间这么一回事似的”。在1933年,黑塞恭贺托马斯·曼出版了他的小说《雅各》,宣称小说中的人物“比世界舞台上的人物要更加真实,更加可能、更加正确得多”。
到这个时候为止,黑塞以嬉戏的象征主义,来代表至少从席勒以来,一向都很普遍的一种艺术观。艺术不应该是自然主义或写实主义所说的那种模仿,而应该构筑一个独立的世界。这个世界以它自己的整体性,根据它自己的法则,乃是“真实的”。不过,到了故事的末了,黑塞以切断联系着这两个世界的最后结合,沿着这条推理的途径,把我们往前再带进一步。因为照传统的看法,作者自己要担任日常现实——读者的世界——和美感现实——他所创造的世界——之间的调停人。在他的身上,这两个领域之间的接触乃得以保持。然而,在最后这个场面,黑塞摧毁了这种接触,仿佛叫他的美感世界飘浮——成为一个自有的整体。当H.H.——他是叙述者而因此也是读者和艺术作品之间的联结——在档案室中揭开了存放着有关他自己的记录的小室的时候,他所发现的不是书写文件,而是一个木雕或蜡塑的小像。他更仔细地看,看到那个小像实际上是由两个塑像背靠着背所构成的——他自己和里欧。由于这个小像是半透明的,他可以看出里面有一种模糊的流动,一种不断的溶解或流泻,由他自己的形象进到里欧的形象。蓄意提到施洗约翰的话,H.H.乃想到:“他必兴旺,我必衰微。”(《约翰福音》第三章第三十节)在同一瞬间,他记起了里欧对他在布连加登亲眼目睹的现象的解释:那就是来自诗的作品的人物,通常都比他们的创造者本人,要更加活跃,更加真实。故事在H.H.突然感到疲乏,转身去寻找安睡之处的时候结束。取自《圣经》的那句隐匿的引言,当然并不比《戴密安》里的情形更为偶然。像它那样地出现在故事的最后一页,就加强了象征性结尾的意义。我们发觉:在盟会的世界里,里欧之于H.H.,有如耶稣之于施洗约翰:更加真切,更加基本,更加实质。这种差异受到底下这项事实的强调:尽管显得单纯,安德烈·里欧却是小说中唯一有名有姓的人物。至于叙述者——他是所有的人物当中最无实质的——只以他的首字母标出。一直要到H.H.以美学的创造来使自己不朽,他才有资格采取一个名字——在那个时候之前,他缺乏其他被提到的人物的那种实质,亦即创造者跟他们“更加真实”的创造物。
这个象征性的结尾是很清楚的:叙述者H.H.被他自己想象的创造物里欧所吸收。如果情形是这样的话,那么可以说,叙述者被包含在艺术作品里。失去了与日常现实的一切接触,他被扫到自己所创造的美学世界里,而这本小说就被当做本身是个永恒的世界而悬挂起来——没有作者。这本小说成为它的主题的象征——艺术的永恒性质。要是这种解说显得牵强的话,我们不妨在这里回忆一下1925年,黑塞所写的《臆测传记》的惊人结尾。在那篇文章里,黑塞简要地概述了他以前的生平之后,回过来瞻望前途。他推测——照《混沌之一瞥》和《纽伦堡之旅》的方式,加以一贯的推理——他将无可避免地由于他的思维方式而被逮捕。他想象自己在监狱里,忙着在墙上描绘火车消失于山洞中的图画。在最后一段,他跳上火车,随它离开牢房,消失到他以艺术创造出来的美学世界里。以这些基本的象征,黑塞成功地用栩栩如生和惊人的方法,传达他的第三王国的绝对性质。他那同时性和整体性的领域总是在那里,并不依赖我们的日常现实的世界,随时准备让那些愿意用“魔法”去思想的人们进去。既然思想的过程并不轻易让人具体地描写,作者的唯一援力就是象征的世界——绘画的火车和半透明的偶像。《东方之旅》的最终意义不是以观点的相对论——盟会神秘之不可能描写——表达出来,而是以盟会是如此强而有力,以至把它的创造者加以吸收的这项事实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