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之旅》的象征性自传邱柯斯基8(第6/7页)
在他试图创造一件有独立机能的艺术品这方面,黑塞绝不是独一无二的。“象征主义者”和他们在法国、德国跟英国的信徒,都蓄意写出一些紧密的完备自足和自有目的的诗品——一个人立刻就想到史推芳·乔治(StefanGeorge)、乔治·特拉克(Georg Trakl)、梵乐希和庞德。在现代小说中,纪德、赫胥黎、乔艾思,以及许多别的作家,都设法以某一种技巧,来使小说不依赖它的作者。但是就我所知道的,与黑塞的这种努力——把叙述者从每日现实的领域改换到他自己所创造的美学范畴里——最为类似的,当推赫尔曼·布洛赫(Hermann Broch)的小说《梦游者》(1932年)——写作年代与《东方之旅》相同。表面上,没有两部作品能够比这两篇更为根本不同的了:黑塞的是“浪漫派”的故事,布洛赫的是“多元历史”小说的怪物。然而在主题和技巧上却有值得注意的类似之处。在布洛赫的三部曲的头两部,以及第三部的前半部,作者都故意让读者产生错觉,以为他正在读一篇由一位客观的第三人称叙述者(与赫尔曼·布洛赫为同一人)所写的故事。不过,到了第三部的中间,渐渐显出所有这三个部分的叙述者,实际上是这篇包在小说里头的论文——《价值之分裂》——的作者;那就是说,小说的虚构故事成为由理论性的论文的更大结构所封缄和包罗的一个密闭的整体。然而,在该书结束时,又发生了另一种转变:论文的作者竟然与骨架故事之一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是同一个人。整篇小说因而生存在一种没有时间性的悬挂状态中——一种具有它自己的自足作者和它自己的法则的美学整体。
对于布洛赫来说,在那个时候,艺术的绝对性质,几乎具有跟对于黑塞来说完全相同的意义:一个存在于我们这个四分五裂的日常世界的混沌之外,给我们一种理想以供珍惜的完美领域。在这两本小说中,同样的意义都在结构中呈现:尽管小说里的人物暴露在绝望、冲突和分裂之中,他们却与实际人生的相对人物不同,因为他们的生活是发生在一个自有目的的美学整体中,其所揭露的有意义的形式,在日常现实的混乱中是看不到的。在这里有一种含蓄的精妙讽刺:要描写理想是不可能的,但是对于绝望的完美传达却平衡了作品中的绝望,因此把它提高到现实世界的纠结不清之上。这就是黑塞所说的“升华”。“从艺术家的观点来看,艺术不是只想取代不充足的人生的一种企图吗?”他在一篇论文——《论好的和坏的批评家》——中写道:“……简而言之,就是在精神上,使不愉快的现实面升华?”黑塞并不散漫地使用“升华”一词。在1934年写给杨格(Jung)的一封信里,他把自己的概念解释得很清楚,以便使它跟心理学上所说的抑制的意义有别:“只有在似乎适合于谈到‘成功’的抑制的时候,那就是说,在一个当然是非真的,但在文化上则属于高一级的领域——譬如说艺术的领域——的一项行动表现的时候,我才用这个词儿。”虽然在心理分析上,升华是不准许的——他继续说道——但当它以艺术作品的形式结出果实来的时候,却是非常要得的。
服务的理想
我们剩下来的,是要辨认以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出现的里欧。他在小说中的任务是很清楚的:他同时是盟会的会长,而且身为密使,也是它最热诚的仆人。H.H.起初只看到他后面的这个身份,而要到末了,才发觉里欧是盟会原则的最崇高化身(跟“盟会小说”中的一样)。那是里欧,身为指导的精神,才使得盟会集在一起,一直到莫比欧·茵菲里欧的考验为止;当他失踪的时候,队伍中的其他会员,在他们的信心上,还不够坚定到使他们独自前进,而因此好像仅仅由于盟会精神的化身不见了,盟会也就瓦解了。在他所尝试的故事中,H.H.一再地回到这一点,却未能了解:里欧正是“这些事件的中心,这些事件所环绕并使事件连贯的共同观点”,并在H.H.的混乱回忆中,提供了那些事件所缺乏的因果关系。
如同我们所见的,里欧在小说中的功用不只是作为盟会的会长而已:作为H.H.想象和渴望的创造物,他也是H.H.象征性的比较好的另一半。他是H.H.可能成为的一切——要是他能够摆脱掉日常现实的渣滓,而永远进到同时性和完整性的领域的话:换句话说,他是黑塞的小说世界中,另一个经常出现的“双重人物”,他跟H.H.的关系,一如戴密安之于爱弥儿·辛克莱,或莫扎特之于巴布罗。我们已经看到,里欧的大部分身体特征,都是从“盟会小说”的行头中借来的,但是在他的人品上,有一个重要的特征,这在象征上是最引人注意的,而且也可能说明了他的名字——里欧与自然世界是绝对和谐的。这件事一再地受到强调。当他第一次被提到的时候,H.H.叙述说,所有的动物都喜欢里欧,说他有办法驯服飞禽,吸引蝴蝶。在布连加登的庆祝会中,里欧被描写成跟两只白色狮子狗玩耍。当H.H.在几年以后找到他时,里欧亲切地抚弄一条来势汹汹地向H.H.猛吠的恶狗。他“跟时间合而为一”——在这里,我们碰到了整体性的主题和象征性的蜕变——他似乎可以无限地定界。不受到自己人格的困扰,他自由自在地献身,而且仿佛是存在于“跟他的环境的一种随和而平衡的关系中”。换句话说,他已经以升华的形式,拥有变形的能力,这是“盟会小说”中的盟会密使所特有的。在他跟世界的和谐关系中,里欧象征着盟会所代表的整体原则。鉴于黑塞所运用的姓名上的巧计——如同我们所看到的,每一个名字都具有意义——我觉得里欧(Leo意为狮子——译者注),这位最不像狮子的角色,可能是由圣芳济的得意门徒,里欧·皮柯利拉(Leo Pecorella),获得他那似是而非的名字。跟他的大师一样,里欧·皮柯利拉也是一切飞禽走兽的朋友。黑塞对于圣芳济的传说知道得极为详细:在1904年,他发表了一篇关于这位他所喜爱的圣徒的研究,而在小说《彼得·卡门青特》中,这位圣徒也扮演了一个角色,并且经常在别的作品、论文和书信中被提到。在这些关系中,圣芳济是被当做爱慕自然的一个象征。说里欧·皮柯利拉实际上是里欧这个角色的灵感来源,只不过是一项臆测,然而似乎并非不可能,尤其是因为另外一个相当深奥的象征已经进到他的人物塑造中来——这一次是取自巴赫芬(Bachofen)。
里欧与自然成为一体的进一步迹象,除了他的野外素食主义之外,是由他的地址暗示出来:塞勒格拉本69号甲(制绳人的巷子),并由里欧脚穿绳底鞋这项事实得到暗示。既然这种制绳的事情在这本充满象征的书中提到了两次,我们就有理由予以更仔细的考察。在巴赫芬的《古人的重要象征》(1859年)一书中,最了不起的篇章之一,是专门用来讨论制绳人奥克诺斯(Oknos)的象征。(黑塞在1923年评论了本章的一份抽印本。)根据巴赫芬的说法,制绳人在他的最后形式中是代表“人类生存的最高水准的象征”以及“克服死亡之恐怖的较高神秘的得胜力量”。它象征“以个体的永恒死灭来保存种族的永恒青春”跟“一切尘世生存的短暂”。这种解释与我们所见的盟会意义,尤其是里欧身为盟会会长的意义,非常的吻合。在他这两种本质中,里欧代表与生命的完全和谐跟统一,以及对在个体死亡之后仍继续存在的永恒盟会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