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2/10页)

但这也不是我报告里要写的。我筋疲力尽,想睡马上就能睡着,但我还想再等等,至少等到天黑下来。我又绕着皇家医院兜了一圈。住院部的楼前有一个长条水池,里面有些焦虑的小喷泉。法医学院大门的上方写着“泰鲁姆楼”,问讯处的那个女工作人员说的也是“泰鲁姆”,而对我来说这是个溺亡者博物馆。看老港务长的采访时,这个词就进入了我的脑海中,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离开。

这个“泰鲁姆”看上去并不像座博物馆,也不像尸体陈列馆。这是一栋五层的新楼,外墙用的是砾石混凝土,大门左右两边的花坛也用同样的材料。花坛里,两株非常小的银杏树正在做垂死的挣扎。透过前门和后门的玻璃门能看见前厅和外面的走廊。宽敞的走廊上设置了一些供人坐的角落,用屏风隔开,放着彩色的碗形软椅,浅蓝色,绿色,红色,想象不出那儿曾经会有人坐过。通向应该躺着那些死者的深处的是一架柠檬黄的螺旋形楼梯。

我把额头从玻璃上拿开,向后退,打算给“泰鲁姆”拍张照片,它那绝望的斑斓色彩让我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敬意(或许可以用一种更现代、更乐观的方式跟这些死者打交道?),这时,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朝我这边过来。他坐在车上问了我些什么,估计是想知道我在这儿干什么。他穿着灰色的警卫制服,那衣服让人想起钳工的制服。他自己也是灰色的,灰白的头发,灰白的脸。我用英语回答。我解释说自己是一个德国作家,在这里为一本关于死去的人的书收集资料,“关于以前送到这儿来的那些尸体”,我结结巴巴地说,听到这儿,负责安全的男人马上收起对我的盘问,并且祝我一切顺利。他把身体深深地朝前埋下,用相当惊人的速度骑走了。这应该是一辆赛车。我突然想起,他之前已经从我身边骑过去了好多次,当时我正想从近处看看这个溺亡者博物馆。

我缩进拉达,马上就睡着了。头顶上方,大众公园(名字记在笔记本里)的树木沙沙响。第二天早晨,我尽量把自己收拾整齐。用水瓶里的水,打开后备厢,躲在下面刷牙。我换了件衬衫,并努力把它抚平,然后走进公园,但是卖咖啡的小摊关着门。

我在车里找到一个苹果。我掂量着继续讲那个作家的故事对我的计划是不是更有好处,反正听上去是挺了不起的。我用一个纸夹装着索尼娅的照片,还用英语写了一篇附带的说明,用来解释为什么我可以算是“家属”。我还把索尼娅的一些个人信息列在了一起(就我所知道的),包括她逃亡的可能时间,她可能的逃亡。我再次打开那个纸夹,但是却无法集中精神,只是从索尼娅破碎的脸上抠掉了一些蜡点。

“吹啊,见鬼!”

“你得吹蜡烛,艾德!”

我试着武装自己。僵尸和碎尸块在我的脑袋里兴风作浪。我看见死去的索尼娅躺在冷冻箱里,“躺在那个王国的优质冷藏柜里”——非常荒唐,是啊,突然就连我自己都觉得非常荒唐,我竟然会来到这个地方,多么幼稚而又无知。但不管怎样,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是的,我会负责,而且我当然希望不会找到索尼娅。

我在一层的走廊里瞎转了一会儿,第一大教室,第二大教室,门都开着,空气中有股甜丝丝的味道。办公室在楼上。那儿有个类似等待区的地方,有衣帽架和接待处,里面坐着两个女秘书,一个年轻的,一个年纪大些的。

我开始背诵那些准备好的句子(我蹩脚的英语)。还没等我打开纸夹,那个年轻的就已经抓起了电话。

“索伦森博士?”

索伦森博士讲德语,这让我对他突然非常感激。他的楼里每年要进行差不多3000次尸体解剖,其中当然也可能有那些溺亡的逃跑者,从西兰岛,洛兰岛或者法尔斯特的海边捡到的那些,[2]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其中几个,但是很遗憾,资料都在警察那里……索伦森穿着一件白色大尖领的衬衫。说话时,他的头微微朝一边倾斜着,点了几次,以表示“没办法,就是这样”。

我感到短暂的、模糊的轻松。我很高兴这些似乎全都会说德语的丹麦人接待了我,并且对我那么友好,尽管我一副熬了夜、邋里邋遢的样子,就像个冒冒失失的闯入者,不管怎样,这是“泰鲁姆”来的第一个对自己同胞尸体感兴趣的东德人,就像索伦森说的,“同胞——还能用这个词吗,今天,恐怕不太能吧,本德勒先生?”

我得说,这个索伦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贵族气质,他棕色的脸——今天我可能不会那样看,但在当时,索伦森就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来自另外一种(更优越的)生活的人,距离我来的地方好多个光年。在他面前,我几乎为那张污渍斑驳的照片感到害臊。尽管如此,我还是从纸夹里拿出照片,把它从桌子上推了过去,就像是在提最后一个请求,同时自惭形秽。索伦森只是朝照片瞥了一眼(就像看着一个误会),他并没有碰那张照片,所以我很快就把照片又拿了回来,匆忙而又尴尬。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我到那儿之后得到了许多主动的帮助,包括他提出带我在“泰鲁姆”里面参观一下,或许是觉得让我空手而归不太过意得去吧(因为我走过的漫长的路),或许也因为我是从东边来的,因为我态度谦卑,所以让人感觉我实际对任何东西都感兴趣。

索伦森带着我一个个房间参观过去的时候说,他们在这里说起死亡会比较坦然。我穿着一件白大褂,踢踢踏踏地跟在他后面。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解剖尸体的工具,可能是因为那些东西我都很熟悉吧——刀子,勺子,大汤勺。器官都是几个一组取出的,先是心脏和肺,然后是胃、肠和肝,最后是肾脏,膀胱,性器官。所有的东西都经过清洗,分别称重,通常情况下还会留样本。“这些塑料小碗就是装那些用来化验的器官的。”我手里突然多了一个那种小碗,里面有白色的粉末。“氟化钠,”索伦森解释说,“防腐剂。”他拿回那个小碗。我抽出笔记本,因为觉得这是我的责任,这促使解剖师产生了,如他所说,照顾“我特别浓厚兴趣”的想法。浮尸都是一些腐烂的尸体,有种味道,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你开着车回家,堵车了,突然间:那股味。它藏在皮肤里,头发里,无处不在。他们确实更愿意碰上新鲜的尸体。索伦森笑了起来,但是随即又表达了歉意。他说这些终归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好奇心,某种特别的,可能有些夸张的好奇心,无论何时都不能失去这种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