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3/10页)

告别的时候,索伦森博士跟那两个秘书说了几句。我看上去肯定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反正那个年纪较大的女秘书一直把我送到了出口那里。在电梯前,她朝我凑过来一点,然后说了下面这番话:如果我敢的话,就是说,如果我想找个合适的地方,一个跟我的女朋友告别的地方(她是这样说的),那我应该到市公墓去,去那些无名墓前。说着她把一张纸条塞在我手里:主教山公墓,北桥区腓特烈堡街125号。

我已经记不清这天剩下的时间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神志昏昏地走在旅游的人踩出的小路上,一路来到了港口。我惊讶地回过神来——惊讶的是小美人鱼(Den lille Havfrue[3])原来那么小。我在城市导游册里看到,她曾在1964年被人割掉了脑袋,1984年被割掉了右臂,但是看不到伤口,一点痕迹也没有。她看上去忧伤得难以言表——让人怜悯,也理应得到所有怜悯。我就是在那一刻决定去主教山公墓的,这点我还记得。在路上,我试着想象小美人鱼没有头没有胳膊的样子,她没有变成海中的泡沫,没有变成空气组成的幽灵,不,她腐烂的身体卡在岩石间,刚刚漂上岸,但是没有人采取任何措施。只有几个旅行的人在拍照。然后是警察,法医,解剖师,记录员。不管怎样,她是个有名的人,每个丹麦人都能认出她,就算没有头。

主教山公墓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能够把车开进去。这里有一条很宽的、铺着柏油的椭圆形环道,就像赛车跑道,另外还有一些比较小的分支道路。全都是大马路,两边种着杨树或者枞树。我先是在火葬场那儿停了一下,用那儿的一张位置图确定了一下方位。沿着跑道分成不同的部分,上面像高速公路的出口那样挂着指示牌——瑞典出口,俄罗斯出口,穆斯林出口,天主教出口,在墓园的另外一头,南侧环道的后面,德国墓,那里是德国的死者。我上了拉达,一直开到那里,大概三公里。

德国墓有三个石头十字,三棵橡树和一个青铜面的大纪念碑。还有一排比较小的碑上按照字母顺序列出死者,写着生卒年月。这个名单的最后写的是“十七个无名的德国逃亡者”。

我在那一刻的感觉——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对于在公墓里过夜感到很困难,尽管在拉达里面我觉得很安全。我还记得自己午夜的时候又偷偷从车里出来,走到石碑跟前。黑暗中,一切看上去都不一样了,显得更温暖。我把那张皱巴巴的照片放在草地上,等待着。一片寂静,林间没有风,没有沙沙声,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信号。我想到了克鲁索,想到了索尼娅,也想到了G。我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就好像那是对自己许下的。

“你不会离开我吧,索尼娅?”

“不会,不会,永远不会。我会跟着你。”

差不多二十年后,我看到一个男人指着一片宽阔的、空荡荡的草地说:“这里到处都埋着死去的人。”那是北德广播公司摄制的讲述波罗的海逃亡故事的纪录片。我那天一直工作到临近午夜,然后打开了电视机。我之前喝了葡萄酒,半瓶。一切都是偶然。我只是想有疲惫的感觉,像我母亲说的那样,沉重得只想上床睡觉的感觉,没有比喝酒更好的办法了。

摄影机的镜头(忧伤地)慢慢从草地上摇过去,最后(虔诚地)停在一大丛年代久远的灌木的枝条上,灌木丛是这里的荣誉警卫。草地和树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那个公墓叫作主教山公墓,但跟我二十年前去过,并待了一个傍晚和一个夜晚的地方没有一点相像之处,我是去告别,就像法医学院那个女秘书建议的那样。镜头前的那个丹麦年轻人穿着一件中长大衣,他的头发是金色的,一直垂到肩上。他身后只有草地,草地上零零散散地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小花圃,相互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曾经许下的诺言。重点不在于我可能找到的是另外一个坟墓,或者是让人耍了。这和我的愤怒没有关系,没有:我当时心不在焉。我太快就满足了,事实上又对什么都不满足。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看了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东西。我找到的材料不多。两本书,上面有详细的调查和分析,几篇文章,一个巡回展览。一个统计数据说有超过5600名逃亡者,913人成功,4522人被捕,从1961年之后至少有174人因此丧生,这些人被水冲到了费马恩岛,在吕根岛和丹麦之间。最有代表性的逃亡故事被拍成影片,不是大制作,但对电视三台来说却是很好的纪录片:两个冲浪者,他们利用十一月的风(用自制的冲浪板)从希登塞岛到了默恩岛。两个划着橡皮艇的年轻医生被一艘丹麦小艇救起。一个男人在24小时内游了48公里,从库伦斯伯恩[4]到费马恩岛,干粮是五板巧克力。这些逃亡变成了逃亡故事,逃亡者变成了英雄,一些甘冒任何风险,并且活下来的人。“我们成功了”,或者“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总是这样一句话,就像咒语。

他们也说到了许许多多不成功的逃亡,但是关于那些无名的死者,我没有找到任何资料,哪儿都没有。没有发现地点,没有日期,没有坟墓,只是简单提了一下说葬在哥本哈根。奇怪的是,15这个数字总是不时出现,那上面说,15个无名的死者被冲到了丹麦的海滩上。我不知道这个数字从何而来。且不说大家经常提起的那个不是很确切的数字,据推测要比这个数字高出很多倍,就是那些死者,总也能够被辨认出是东德人吧。肯定有人曾经看见过他们,并且得出结论说:他们是从那边来的。“我们的渔民在默恩岛和吕根岛之间拉网的时候,有时会在鱼中间发现尸体。我能够记得12名死者。我们把他们带到岸上,交给哥本哈根的法医学院。”

这肯定是对整个事情的概括,只是局限在最重要的部分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港务长会这样做,不提警察,法医,检察官,还有整个的处理程序:这些尸体总是去了某个地方,总应该有档案,解剖报告,能够找得到的坟墓,或许不是博物馆,但总有点什么。

我先是给哥本哈根大学法医学院写了信,法医病理学部,彩色的停尸楼。答复马上就来了,上面说,我在信里写到的是一些“很有趣,很神秘的事件”,不过遗憾的是,他们不能帮我。所有的解剖都是由警方授权进行的,只有他们才有权调用解剖报告。所以,他们不得不请我去找西兰岛南部地区和洛兰——法尔斯特地区的警察局,奈斯特维兹,公园街50号,信的署名是汉斯·彼得·霍根教授,国家级尸体剖验员,不是索伦森,那个人现在恐怕已经退休了。在一个会说丹麦语的朋友的帮助下,我重新写了一封尽可能详细的问询信,这次,答复同样来得很快。南海地区和洛兰——法尔斯特地区警察局秘书处的阿兰·拉蓬伯格说,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并没有我所描述的那类案件的档案,这个地区覆盖了丹麦南部三分之二的海岸线。他的信后面附着地区警察档案馆负责人库尔特·汉森·罗伊的说明,说明里写道:“我向年纪较大的同事询问过,他们在相关时间段内在此地供职。警方显然并未接手过此类案件,应该也没有人报告过死亡事件。这一点证明了港务长提供的信息,这些死者应该是被送到了法医学院。沃尔丁堡[5]的警察档案馆里并没有东德时期的死者档案。”尽管地区警察档案馆负责人的说法让我非常意外,我还是决定不再找霍根教授,而是给很多不同的地方写了信,实际上很盲目,无非就是认为(希望)在这些地方能够找到某个知情人,告诉我那个已不复存在的国家的那些无名死者现在何处,至少是不断出现在遇难者名单里的那15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