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9/10页)
在大门口,我就已经赶上了女理发师,但是我已经忍不到某个角落里,或者至少往旁边再走一米。确切地说,我直接吐在了她的脚跟前。一位年轻的女理发师,已经下班,穿得很漂亮(肯定是跟人约好了要去吃饭、看电影,听音乐会或者做其他什么),而我从她身后扑过来,在她的脚跟前呕吐,对着她对着我,对着她那个装满头发的垃圾袋,对着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堆乱糟糟,沾满污渍的东西,这一堆带着斑点,揉成团,结成块的人类的垃圾。她发出一声丹麦式的尖叫,一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哎”,然后冲着咖啡馆里喊了些什么。我一边呕吐一边怒吼。我在心里冲着她怒吼,同时也冲着大街怒吼,冲着哥本哈根的夜怒吼:你为什么要把这堆尸体拿到我桌子跟前来?我拿这些尸体要怎么办?怎么办?
几个月后,我开始写这份报告之前,在梦中看见了那些死者。他们站在路边,身形残破,难以描述(解剖报告就像是看图说话,梅德森曾经这样说),他们在问自己的姓名。我叫船用螺旋桨吗?我叫橡皮娃娃吗?还是说我叫瓦尔特?或者莫妮卡?在梦中,就像是必须马上给出答案一样,就好像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而这是他们从这条路上退回去之前的最后一个机会,没有疑问,没有痕迹,像从来不存在一样。
但是我离开了,没有再回到档案馆去。从我的报告里也能看出,我是多么不适合做这一切,多么不能胜任这个任务。报告里全是细枝末节的内容,还有各种感觉和想法,取代了本应该有的数据。
还有其他的原因。我踏进了他们的地盘,亡者的领地,碰巧是我,可能是因为这个。写作是自卫,是盾牌和隐身帽,没有这个笔记本的话,那我就什么也没看到过,他们就不会选择我来做这件事,其他任何人也都不会,这点我很清楚。我不是研究者,不是历史学家,不熟悉整理材料的方法,如果要说的话,那我只是遵循着一个诺言,遵循友谊的规则,一开始只是这样而已:克鲁索的请求。而且:仅只如此。但后来我跨越了那条界线,随着第三重失踪那个词,我开始就是那样想了。
不管怎样,在写的过程中,我恢复了清醒,我胃里隐隐跳跃着的那个地方也平静了下来。我走进离房子有段距离的那个小简易房里,那里我已经很久没有进去过了。门前的松针铺出已经腐朽的地毯。过了一会儿,我找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一个浅黄色的邮政包裹箱,放在一个塞满了玩具、科技垃圾和从来不用的健身器械的架子上。四下里到处都是沉闷的哀伤,沉着脸,冥顽不化。我打开盒子。毛衣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黏糊糊的茧,麂皮鞋已经发霉了。离开岛的时候,我就穿着这两样东西,鞋和毛衣,后来也还穿过。在旅行袋里的东西中间(全都冰冷潮湿),我找到了辐条的眼镜——在克劳斯纳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我自己在什么时候把它塞了进去,然后就没有再想起,一秒钟都没有。
保留这些东西无非是想骗自己忘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使用和损耗了几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假如辐条有一天突然出现了,那我至少能够……当时的那个我应该就是这样,或者类似这样想的,那个我只是想了一下,然后就把这个盒子忘记了。
尽管事实(从某种程度上)正好相反,我胳膊底下夹着那个纸盒走进公墓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像个盗墓贼。我刚把盒子放下,就有人在我背后喊了起来,说的是俄语。我没有回头看,但是那个男人朝我走了过来。他穿着制服,大衣敞着,显然喝醉了。我匆忙间把自己学校里学过的那点俄语组装在一起(可能有十二个词,有的时候多一些),但是没有用上。“没喝,法西斯!”那个俄罗斯人捉住我的胳膊,拖着我穿过公墓,从那个假人身边经过,穿过深邃的,已经被泡软了的路,一直到他的那个墓前。他指了指。
他们是三个人,两个女人还有他。那两个女人穿着夹克,围巾一直裹到头顶,年纪大些的那个脚上穿着毡靴。她们坐在一小块塑料布上。在坟墓的下面一半上铺了一块擦碗布,上面放着巧克力,熏肉和香烟,墓碑上倚着一个罐头盒。“喝——喝,同志,五分钟——不法西斯!”一只摊开的手掌在我胸前横着虚虚一画,这事就决定了。那个伏特加的牌子叫百乐门。他们甚至还带了酒杯,杯子上镶着金边。俄罗斯人把第一口酒倒进墓碑旁边坟墓右边的角落里,然后点上两支烟,其中一支插进坟墓里,让它在那儿慢慢地燃烧变短。两个女人在跟亡者说话,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泥土,并且朝香烟的火光上吹气。时不时地会有一声轻轻的,但又无所顾忌的啜泣,一种持续几秒钟的哭泣,然后再喝伏特加。那个男人开始打起盹来。他看上去很满足。我站起身,跟那两个女人告别,我想,我当时甚至还鞠了躬,然后走回自己的那个坟墓跟前。我很高兴自己“不法西斯”,可能我也喝醉了。
我从盒子里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擦干净,至少是暂时干净了。它们很周到地给我服务过,而且我当时确实很需要它们。“确实需要。”我小声说着,有种无边无际的感激突然善意地从我身体里涌过。这可能已经跟辐条没什么关系了。在一个无法估量长度的时刻里,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整体,一个长长的故事,跟这些东西联系在一起,是的,在那一刻它们最准确地表达出了到这一天、这个小时、这个地方为止所发生过的一切:一双发霉的鞋,一堆毛线,一副只有一个镜片的眼镜。
“对不起,真对不起。”后来,我开始说起话来。我先是向克鲁索表示道歉——因为我没能够坚持。我给他解释,努力不遗留任何细节。我想把所有的事都总结一下:一方面是恐惧和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感(对死者的厌恶),另一方面是悲伤和莫名其妙的同情感(对死者的同情)。我突然间能说话了。因为喝醉了,所以我说了一些没打算说,也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话,一些只跟我们俩有关的话,洛沙和我,那两个人。眼泪也不是事先计划好的。最后,我请克鲁索允许我做辐条这件事。我解释了自己想要做什么(很自然就想到了,“孤儿院”的辐条,那个孤儿,我后来想到,对他来说没有其他的家属,除了我,他在克劳斯纳洗碗间的这个继任者,他不会再有其他人了),还有,这个为什么不会损害对瓦伦丁娜·克鲁索维奇或说索尼娅的追思(我是这样说的),正相反。我现在可以定期到这儿来了,我会负责,就像我答应过的那样,这将是做这件事的合适地点,“找到部”。然后,我还对辐条本人表示了歉意,先是为那件毛衣和那双鞋。然后,作为代言人,也为大家后来说他的那些坏话,嘲笑(孤儿院的小孩儿,傀儡,废物),大家开过的所有那些恶毒的玩笑,对一个,就像克鲁索说过的,“从其他方面看也不合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