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第8/10页)

首先要把这些葡萄柚的皮去掉,再从果肉里抠掉籽,这很费工夫。姐姐和姐夫出去吃中华料理了。窗外夜幕降临,四处都很安静。除了刀和锅的碰撞声、葡萄柚的滚动声以及我的咳嗽声之外,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我的手指沾满果汁,很是黏糊。在厨房灯光的照射下,饱满的果肉上纹路格外鲜明。然后,我给它们撒上砂糖。砂糖溶化,葡萄柚就显得更加闪闪发亮了。我将可爱的半圆形果肉一个接一个放进锅里,叠得高高的。

看着桌上凌乱的厚厚果皮,总觉得扔掉有些可惜。我把果皮的白色部分去掉,将黄色的部分切成细丝也放进了锅里。黄色的果汁犹如活物般飞溅在刀刃、手背和菜板上。葡萄柚皮的花纹极有规律,就像透过显微镜看到的人体某个部位的黏膜似的。

把锅坐在火上后,我嘘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咕嘟咕嘟,葡萄柚在夜幕中一点点被煮烂,酸甜的果香随着热气不停地飘散出来。

看着锅底的葡萄柚果肉绽开,我想起了被同学硬拉去参加的“思考地球污染?人类污染”研讨会。研讨会在313号教室召开,规模很小,但出席的学生们都认真且单纯。作为外来者,我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眼睛一直看着校园里的杨树。

一个戴着过时眼镜的瘦瘦的女学生发表完对酸雨的看法后,有人提了一些非常专业的问题。我闲得无聊,把开会前发的小册子卷成一个卷。小册子第一页上,有一张美国产葡萄柚的照片。

“危险的进口食品!”

“上市前浸泡过三种毒药的葡萄柚!”

“防腐剂PWH中具有强烈的致癌物质,会破坏人类的染色体!”

隐约记得上面的文字是这样的。

当葡萄柚的果皮和果肉完全融合,变成了一堆胶状物体的时候,姐姐和姐夫回来了。姐姐一进门就直奔厨房。

“煮什么东西呢?这么好闻的味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开我刚刚关了火的锅。

“哟,葡萄柚果酱啊,真稀罕!”

话音未落,她拿起小勺舀了满满一勺热腾腾的果酱。

“没有枇杷雪葩好吃。”

我低声说道。她装作没听见,飞速地把勺子送进了嘴里。此时她还穿着新做的孕妇装,戴着耳环,左手提着包。姐夫呆呆地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姐姐一勺接一勺地把葡萄柚果酱送进嘴里。也许是因为隆起的肚子,她看上去很高傲、很霸道。已经煮得稀烂的果肉顺着她的喉咙向下滑去。

“PWH是不是也会破坏胎儿的染色体?”

看着锅底所剩无几、胆怯般微微颤动着的果酱,我在心里想。

六月十五日(星期一) 三十周+零天

进入梅雨季节后,一直下雨。无论是早晨还是晚上,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房间里整天都得开着灯。哗哗的下雨声在脑袋里不停地回响,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耳鸣了。明明快到夏天了,雨却那么冷,真是令人不安。

不过,姐姐旺盛的食欲依然如故。

她越来越胖了。随着肚子的隆起,脸颊、脖子、手指和脚脖子也都开始长脂肪,白色的、混浊的、没有弹力的脂肪。

我还没看惯发胖的姐姐,所以,每次见到她被脂肪包裹着的松弛的轮廓时,就会感觉很困惑。姐姐对自己身体的变形一点都不关心,只是一味地吃东西。因此,我也不能随便建言。她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个大脓包,自行膨胀着。

我不断地做着葡萄柚果酱。厨房里到处都是葡萄柚,藤编的果篮里、冰箱上、调味盒旁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我剥去它们的皮,抠出籽,加入砂糖,用文火慢慢地煮。

每次做好的果酱放进容器不久,就会被姐姐吃得一干二净。她把锅放在餐桌上,用左手抱住,把小勺伸进去舀着吃。不是抹在面包上,就是那么直接吃果酱。只看见小勺的快速移动和狼吞虎咽的气势,就好像她吃的是咖喱饭一样。这种吃法适合吃果酱吗?我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

酸甜的果汁味和雨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在我们俩中间漂浮。我直直地看着坐在对面吃果酱的姐姐,而她几乎无视我的存在。我试着说了几句:

“你那么吃,不觉得难受吗?”

“以后能不吃就不吃了,好不好?”

可是没有任何效果。姐姐的舌头正在溶化果酱,外面正在下雨,我的声音完全被覆盖了。

之所以一直盯着姐姐看,倒不是她吃果酱的方法有多不正常,而是因为她的身体实在太过奇妙:由于高高隆起的肚子,她各个身体部位(比如:腿肚子和脸颊、手掌和耳垂、大拇指和眼皮)看上去有些失调;吞咽果酱时,脖子上堆积的脂肪会一上一下地慢慢蠕动;小勺的把儿深深地嵌入她肥硕的手指里。我静静地看着变了形的姐姐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当最后一勺被舔干净时,她用一双撒娇般的、泪光闪烁的眼看着我,小声问道:“没有了吧?”

“我明天再做。”

我淡然回答。家里的葡萄柚全部做成了果酱后,我去打工的超市再买一批新的葡萄柚来。每次,我必定会向水果卖场的店员再三确认:“这是美国产的葡萄柚吗?”

七月二日(星期四) 三十二周+三天

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第九个月了。我感觉姐姐的妊娠反应结束后,时间的流逝快了许多。似乎是什么东西要把之前令人不快的时间的沉淀,一口气冲刷干净似的。

当然,她仍然把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吃东西上面。

不过,今天姐姐从医院回来后却一脸不悦。她说大夫提醒自己,她的体重已经超标了。

“你知道吗?产道那种地方也会堆积脂肪的。所以,大夫说要是太胖的话,会难产的。”

她烦躁地把?母子手册?扔给我。我看到“妊娠情况记录”那一页上,用红字写着“限制体重”。

“大夫说,生小宝宝时增加六千克左右是最理想的。看来我会难产吧,肯定会的。”

姐姐叹了一口气,拢了一下头发。因为她的体重已经增加了十三千克。

“那有什么办法啊。”

我看着她粗粗的手指嘟囔一句,又走进厨房开始做果酱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葡萄柚果酱已然成了我的习惯。就像早晨起床后再梳头发一样,我做好果酱,然后姐姐把它们吃掉。

“大夫说会难产,有那么可怕吗?”

“当然可怕了。”

她很干脆地轻声回答。

“最近,我思考过各种各样的疼痛。曾经感到最痛的,是哪一次?癌症晚期和双腿截肢,阵痛与哪种疼痛更相近?想象疼痛的感觉是非常困难的,也是恐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