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第9/10页)
“是吗?”
我在厨房里一边忙活,一边应答着姐姐。她的手里一直紧紧地握着?母子手册?。封面上的婴儿图都扭曲了,看上去好像婴儿在哭泣一样。
“不过,最最可怕的,还是必须要面对自己的孩子。”
她的视线落在了隆起的肚子上。
“我怎么也理解不了,在这里头不管不顾,不停长大的生物就是我的孩子。它的存在抽象而模糊,但绝对是无法回避的。早晨醒来之前,从深深的睡眠谷底慢慢浮上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会觉得妊娠反应、M医院、隆起的大肚子等等,一切都是幻觉。那一瞬间,以为一切都是个梦,心情变得格外愉快。但是,当完全醒过来以后,一看到自己的身体,就完蛋了,心情会变得非常忧郁。我自己心里明白,其实我是害怕见到这个孩子……”
我听着姐姐在我背后说着。砂糖、小块的果肉和切成细条的果皮溶化成了金黄色的果酱,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我把火调小,用大勺在锅底来回地搅拌着。
“根本没有必要害怕呀。婴儿不就是婴儿吗?软软乎乎的,小手总是紧紧地攥着,扯着嗓子哭闹。不过如此嘛。”
我看着被勺子搅拌成旋涡状的果酱,对她说道。
“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的。只要我把他生出来,他便是我的孩子了,这是注定的,根本没有选择的可能。哪怕孩子半边脸上都是红斑,或者手指全连在一起,或者是无脑儿,或者是连体儿……”
姐姐说出一连串可怕的词语。这些词语和勺子搅拌锅底的沉闷声音以及果酱咕嘟咕嘟的声音混在了一起。
“这里面,含有多少PWH呢?”
我盯着果酱,在内心深处自言自语着。荧光灯下,果酱莹润透明,使我联想到装化学药品的冷冰冰的瓶子。无色透明的玻璃瓶中,是破坏胎儿染色体的药品在摇晃。
“做好了。”
我紧紧握着锅的把手,回过身来。
“姐姐,吃吧。”
我把果酱递给她。她盯着果酱看了片刻,默默地吃了起来。
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三十五周+两天
大学放暑假了。这么说整个暑期我都要一直陪伴怀孕的姐姐吗?
不过,怀孕这个状态并非没有止境。早晚会结束的,孩子降生的时候就会结束的。
我想象过在我和姐姐、姐夫三人之间加入婴儿后的情景。可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我想象不出姐夫抱着婴儿时的眼神或是姐姐喂奶时露出的雪白胸脯,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在科学杂志上见过的染色体的照片。
八月八日(星期四) 三十七周+五天
终于进入预产期了,据说随时都可能生产。
我觉得姐姐的肚子差不多大到了极限,看着都让人担心:肚子这么大,内脏还能正常运转吗?
我们三个人在盛夏时节的闷热的家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那一天。我只能听到姐姐摇晃着肩膀直喘粗气、姐夫用水管往院子里洒水、电风扇无力地摇头的声音。
等待,往往会让人产生轻微的恐惧和不安。等待阵痛的时候,也是如此。姐姐那脆弱的神经不知会因阵痛破碎成什么样子,一想到这个我就感到非常可怕。真希望这个炎热而安静的下午能永远持续下去。
不管天气多热,姐姐还是吞噬着刚刚做好的、烫嘴的葡萄柚果酱,大口大口地吞下去,从不细细品味。低着头的侧脸,看上去很哀伤,仿佛在呜咽。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她一刻不停,一勺勺往嘴里送着果酱。越过姐姐望向院子,绿色植物都被太阳晒得打了蔫儿。周围的蝉鸣声一直没有间断过。
“真想看看,姐姐会生出一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低声说道。她在一瞬间停下吃果酱,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但什么都没回答,又接着吃了起来。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象着那些受了伤害的染色体的形状。
八月十一日(星期三) 三十八周+一天
我打工回来,看到桌上有一张姐夫的留言条:“阵痛开始了,我们去医院了。”
这简短的留言,我看了好几遍。留言条旁有一把沾着果酱的小勺,我把它扔进了水池,然后思考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最后又看了一遍留言条,出了家门。
外面的一切景物都笼罩在阳光下。汽车的挡风玻璃和公园喷水池的水花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垂下眼帘,一边擦着汗,一边走。两个戴草帽的小孩从我身边跑了过去。
小学的校门关着,校园里空空荡荡。过了小学有一个小花店,里面既没有店员,也没有客人。玻璃橱窗里,霞草在微微摇曳。
拐过弯,走到头就是M医院。正如姐姐说的那样,只有这里的时间是停滞的。多年来一直封闭在我记忆中的M医院,现在就在自己的眼前。大门旁边有一棵大樟树,玄关的玻璃模糊不清,招牌上的字已经斑驳。四周没有一个人,只有我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玻璃里的马路上。
我顺着围墙绕到医院的后面,看到了预料之中已经破损的后门。不知为什么,我清楚地知道:那扇门肯定是坏的,还没有修好。果不其然,门上的合页仍旧像以前那样掉了一半。
为了不被钉子挂破衣服,我小心地从门缝里钻了过去,里面是铺着草坪的院子。轻轻地踏上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色草坪,小时候那种怦怦心跳的感觉又复苏了。我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抬起头仰望M医院。所有的玻璃窗一齐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直疼。
我慢慢地走近建筑物,马上闻到了窗框的油漆味。没有人影,也没有风,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在移动的东西。即使不用纸箱垫脚,我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到诊室里面了。大夫和护士都不在,房间里就像放学后的理科教室一样昏暗。我凝目细看,一一确认了药瓶、血压计、矫正胎位示意图和超声波诊断仪。我的脸贴着玻璃,玻璃是温热的。
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哭声,那柔弱颤抖的嘤嘤哭声是从远离阳光照射的地方传来的。侧耳倾听,那声音就被直接吸入了耳膜中,耳朵里一阵刺痛。我向三楼望去,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正看着远处。她肩膀的曲线映在玻璃上,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颊,使得她的面部变成了苍白的影子。我看不清她是不是我的姐姐。她微微张开暗淡的双唇,眨了眨眼睛。脆弱无助,一如哭泣时眨的眼睛。我想仔细看清楚,但玻璃窗反射的太阳光遮挡了我的视线。
我循着婴儿的哭声走上楼梯。每走一步,木楼梯就窃窃私语般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尽管我的身体因天气炎热而疲惫不堪,可是,抓着扶手的手和吸入婴儿哭声的耳朵却十分凉爽。草坪一点点远离了我的脚下,那绿色光谱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