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批评家的回答 (1966)(第6/7页)

更好笑的情景是威尔逊先生极力向我示范如何正确地翻译ego loshadka, sneg pochuya, pletyotsya rys'yu kak nibud'(第5章2节第3—4行),我的直译是“his naggy, having sensed the snow, shambles at something like a trot”(“他的小马嗅着雪,踏着碎步”)。威尔逊译成“his poor (? ) horse sniffing (? ) the snow,attempting (? ) a trot, plods (? ) through it (? )”,这段译文除了胡乱翻译,就是马大哈英文的典型。然而,如果我们拒绝不公正的诱惑,不去想象威尔逊的马沉重地走着我的碎步,而让它沉重地走在威尔逊的雪地上,我们也只能得到一幅糟糕的画面:一匹不幸的驮兽费力地走在雪地上,但实际上,普希金赞美的是解脱,不是忍辱负重。那个农夫并非“欢欣”,或“觉得喜庆”,如意译家们所译(他们不知道普希金在此处和别处用了torzhestvovat’),而是“庆祝”(冬天的来临),因为雪橇下的雪有助于马的行进,漫长的秋天没有雪,大车在泥泞中艰难跋涉,因而一场冬雪大受欢迎。

虽然威尔逊先生发现我的评注做得过多,但他还是忍不住建议增加三条。在伪学术的炫耀下,他暗示我“似乎认为”(我没有,也从不认为)法国人将“goddams”(诅咒的)一词用于英语(我甚至都没有讨论这个问题)始于18世纪。他希望我说这可以追溯到15世纪。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他查阅过?

他还希望我提及它与“pensive vampire”(忧郁的吸血鬼)的联系(第3章12节第8行),波里道利(13)中篇小说(1819)中的这个吸血鬼是普希金1834年的一首诗中间接提到的吸血鬼之一,而这首诗则受到梅里美的著名仿作(14)的启发。但那个吸血鬼是个更粗糙的vurdalak,一个卑下的盗墓食尸鬼,和第3章(1824)中那个浪漫的典故没有什么关系;另外,它出现在十年后(普希金完成《叶甫盖尼·奥涅金》三年后)——我对那个阶段之外的吸血鬼不感兴趣。

然而,威尔逊先生自愿提供的最精细的建议与形容词krasnyy有关,“意为既艳丽又漂亮”。这没有受“俄国古老风俗”的影响吗?“这种风俗在哈克路特(15)的《航海记》中有过描述,农妇在她们脸上画上大红斑,以此为美。”这是一种可笑的注解,多少让人想起弗洛伊德解释一个病人对少妇的热情,那个可怜的家伙童年手淫时,习惯从厕所的窗户欣赏圣女峰。

威尔逊先生那些涉及我对韵律的注解的文字,我不想多说什么。这简直不值得多费笔墨。他跳过我的“冗长乏味的附录”,也不理解他设法搜集的东西。从我们先前的谈话和通信中,我很清楚,就像奥涅金,他把握不了诗歌的要旨——无论是俄语诗歌还是英语诗歌。正因为如此,他克制自己不“批评”我这方面的文章。他用铅笔头一戳,就重新制造了我好不容易澄清了的混乱,小题大作地将“第二口音”和“扬扬格”放到不属于它们的地方。他不愿意吸收我的用词,固执地无视我讨论的异同,确实,我不相信他读了那些东西。

在威尔逊先生看来,我“最失败的是解释方面”。要是他更认真地读了我的评注,那么他就会明白,我不相信任何一种“解释”,所以他的或我的“解释”既不会失败,也不会成功。换言之,我不相信威尔逊先生捍卫的那种老套、幼稚和变味的温情脉脉的批评方法。这种批评方法将人物从作者的想象世界抽出,再移入批评家的一般来说不怎么可信的想象世界中,而批评家开始考查这些已被挪动的人物,好像他们是“真实的人”。在我的评注中,我举例说明这种批评并开了一下善意的玩笑(然而,绕开了任何对威尔逊先生在《三重思想家》中那些非同寻常的谬误的暗示)。

我也联系这部长诗的结构,说明了普希金的形象塑造的实际效果。在他对主人公的处理中,存在着某种不协调,在第6章的开头尤其明显,也可以说尤其有吸引力。在第6章28节第7行的一个注解中,我强调了在决斗前及决斗过程中奥涅金行为的怪异、梦幻般的特征。这纯粹是一个结构上的问题,不是个人的解释。我的观点是有客观依据、不可辩驳的。我在普希金的世界里,我与普希金在一起。我并不关注奥涅金优雅还是粗鲁、活泼还是懒散、友善还是刻薄(“你真是好心肠!”他的日记里引述一个女子的话说;威尔逊先生说他“zloy,不友好”);我只关注普希金出于情节考虑的全局观,在普希金看来,奥涅金是个典型的上流社会男士,一个有经验的决斗者,不太会找一个仆人做副手,或者在这种单调乏味的事件中开枪杀人,只要确认对手已经开枪,并不还手,虚荣心已经得到很大满足了。

然而,冲突的实际原因是相当可信的:发现他自己置身于一场庸俗的盛宴(第5章31节),完全不像连斯基向他许诺的那样是一场非正式的聚会(第4章44节),奥涅金有理由对这位不诚实或没头脑的年轻朋友生气,就像连斯基大声喊他出去,以便跟奥尔加调情,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奥涅金接受了挑战,而如果连斯基挑选一位不那么迂腐的副手,他可能会微笑着予以拒绝的。普希金强调这一事实,“奥涅金真诚地喜欢这个年轻人”,但自尊心有时比友谊更强大。就是这么回事。人们应该坚持这一点,而别“深思熟虑”搞出什么花样,其实也不是什么新花样了;因为威尔逊先生打扰我、教导我如何理解奥涅金的,无非是老一套、一本正经的废话:奥涅金讨厌和嫉妒连斯基的理想主义、忠贞的爱情、热情洋溢的德国浪漫主义之类,而“他自己却如此苍白和空虚”。实际上,这很容易争辩:奥涅金,而不是连斯基,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不喜欢连斯基是因为他想到,将来连斯基必定要成为一个肥胖、丑陋的乡绅,于是他慢慢地举起了手枪……但渐渐变得冷血的连斯基也举起了手枪,天知道谁会一命呜呼,要不是作者明智地遵循古老的法则,放过那个更有趣的人物,小说还要发展下去。如果有人要谋取某种“不正当优势”,如威尔逊先生荒唐的说法(在自愿进行的决斗中,任何原则都不能得到特殊的“优势”),那不是奥涅金,是普希金。

我的“最大的失败”就说到这儿。

现在有待检讨的是威尔逊先生对声誉的关注——普希金作为一个语言学家的声誉和圣伯夫(16)及其他人作为作家的声誉。

和那些争论这一问题的俄国自以为是的语言学家一样,威尔逊先生也情绪激烈地指责我低估普希金的英语知识,“无视证据”。我提供的证据不是威尔逊的,不是西多罗夫的,甚至也不是普希金父亲的(一个骄傲的老党员,坚持他的儿子常说流利的西班牙语,更不用提英语了)。要是威尔逊先生细心地参考我对第1章38节第9行作的注解,他就会明白,我十分肯定地证明:无论1821年、1833年,还是1836年,普希金连简单的英语句子也不懂。我的论证仍然是无懈可击的,那正是威尔逊先生无视的证据,他只向我提及老掉牙的说法或无聊的掌故,说什么拉耶夫斯基姑娘在克里米亚的树荫下给普希金上英语课。他甚至不知道普希金从皮乔特和茹科夫斯基那儿获得了“拜伦式”故事的风格,也不知道普希金对外国作家的摘抄并无意义。威尔逊先生也可能抄外国作家,其结果我们都清楚。他抱怨我不想承认普希金的语言能力相当好,对此,我只能回答,威尔逊先生和我对这种能力的看法是完全不同的。我自然意识到,我的朋友对这个问题有一种既定的兴趣,但我能向他保证,虽然普希金说一口很棒的18世纪法语,但作为一个绅士,他对其他外语只是略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