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归(第7/16页)
欧迈有些惆怅,他摸着自己的脸,可能在想他该如何掩藏自己。
“你别担心,”我安慰道,“你是外来的。”
“外来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一样的,来自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如菠萝。”
“菠萝就是外来的?英国没有菠萝吗?”
“有,但是不超过三十个,摆在炉架上,很珍贵。”
他很茫然。海浪温柔地推着我们的船只,海风吹拂着他的迷惑。“什么是炉架?”
[拜伦湾,澳大利亚,现在]
我们坐在露台上,灯光美妙,周围隐约传来别桌客人说话的声音。
我努力回想自己上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和澳大利亚这次相遇的感觉有很大不同。当然,欧迈的样子变化不大。他的脸稍微变宽了一点,不是变胖了,而是因为年龄增长颧骨自然变宽了一点。他的眼角即使不笑,也有了皱纹。但我觉得假如不知情的人来看,最多会猜他36岁。他穿着一件褪色的T恤,上面印着弗里达·卡洛(3)的自画像,这是一件悉尼某个画展的广告T恤。
“好久不见了。”欧迈说话有点激动,“我真的很想你,我的老朋友!”
“我也很想你。啊,你现在英语真的说得很好很地道了!”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冲浪在这边很流行。”我们面前有辣马丁尼酒,欧迈试了试,然后让我也试一下。这里视角很好,可以看到海、广袤的海滩、温柔的海风、闪烁的沙砾以及天边的半轮满月。
“我之前没喝过辣马丁尼酒,”我跟他说,“年纪大了,就懒得去尝试那些新鲜的东西。”
“好吧。”欧迈应道,但依然鼓励我试试,“我一生基本上都生活在海边,对海真的非常熟悉了。你看,这其实是玛纳,无处不在的玛纳。它永不静止,是它让世界不断更新,整个地球也不过是一杯巨大的辣马丁尼酒。”
我被他稀奇古怪的言论逗得大笑。
“所以你用索尔·戴维斯这个身份有多久了?”
“十七年了吧,从我来拜伦湾开始。”
我看着周围的澳大利亚人,他们正高高兴兴地享受着周五晚上。有人在庆祝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被吹灭的时候,人群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大家一起鼓掌。桌子的主位上坐着一个女人,她体形略胖,穿着一个大码的背心。她快要40岁了。
“还是个孩子。”我感叹道。
“40岁。”欧迈表情冷淡,问我,“还记得你的40岁吗?”
我点头,神情有些难过。“我记得,你呢?”
他的脸上也浮现出相同的难过神色:“对的,那年我被赶出了大溪地。”
他看向远方,好像走廊里的黑暗是穿过时间和空间的隧道。“我原来是他们心中的神人,太阳因我而闪耀。他们以为我可以操纵天气和大海,让树上结果子。你记得吗?在欧洲全面基督化之前,我们这类神人的传说并不少。上帝并不高高坐在云端,你看看我,你觉不觉得我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神?”
“这种马丁尼酒太烈了。”我只回答了这一句。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嘛。”
“可能是吧,很久之前了。”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服务员过来了,我点了一份南瓜沙拉当前菜,主菜是红鲷鱼。欧迈在服务员的推荐下点了两个菜,服务员说这个原材料“都是最嫩的猪肚肉”。
“我觉得挺好的。”他的笑一闪而过。他仍然是我这么多年以来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我刚刚跟你说过了,你点的有点太单调了。”
“不单调啊,两盘不同的食物。”
“原料都是一样的,好吧,你高兴就好。”
“再来两杯这个。”他举了举杯。
“好的。”服务员应道。
他在那个女服务员的注视下不动声色,于是她收回了目光。
“我知道你,你是那个冲浪的人,是吗?”她搭话道。
欧迈笑了起来:“在拜伦湾,每个人都是冲浪的人。”
“不不,你不一样,你是索尔·戴维斯,是吗?”
他点头,用不好意思的眼神看看我,然后回答她道:“是我。”
“啊!你在这里真的很有名!”
“我自己不觉得啊。”
“但是这是事实,我在网上看了你的冲浪视频,真的太棒了,你真的很厉害。”
欧迈的微笑很礼貌,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尴尬和不耐。服务员走了之后,他看着自己的右手,把手掌摊开,又握紧拳头闭拢。他的皮肤光滑,古铜色的肌理,看着很年轻。一双靠近海洋的朋友才会有的手,“时光逆行者”才会有的手。
我们继续说话。
然后上菜了。
他开始享用美食,吃下去第一口,他闭上眼睛细细咀嚼感受,并发出满足的喟叹。我羡慕他如此容易就被取悦。
“所以,你过得怎么样呢?”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当老师的生活,我近一百年待过的地方,冰岛、加拿大、德国、中国香港、印度、美国。然后我说起1891年,说起海德里希,说起信天翁的社会。
“那里都是我们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好吧,也并不是特别多。”我跟他解释,在那里我们能得到的帮助,还有八年换身份的守则,以及信天翁和蜉蝣之间的关系。欧迈看着我,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
“所以你是做什么的呢?”他问道。
“我去海德里希,就是我的老板,让我去的地方,做一些任务,把别人带回来。不过日子过得还行。最近一次,我去的是斯里兰卡,在那里过得还算舒服。”
不过就我而言,“舒服”实在是一个过于委婉的说法了。
他笑起来,又问我:“那是把他们带回哪里呢?”
“并不是特定的某个地方,我的意思是,我让他们加入信天翁的社会。”
“加入?你怎么做到的呢?”
“好吧,通常不费什么工夫。我跟他们说,信天翁的社会如何保护成员,帮助他们变换身份,海德里希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做到这一点。有点像是一个小的联合体,一道保险。我们从中得到报酬,虽然只是为了活下去。”
“你是个不错的销售。你真的变了很多,不是吗?”
“欧迈,你听我说,我不是开玩笑的。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现在真的非常不安全。”
“对,今时不同往日,但我们还活着,还能呼吸。”
“但是很危险,包括你,现在也很可能会遇到危险。柏林有个研究机构知道了你,他们在过去这些年里抓了不少人。”
欧迈又是笑,他真的大笑出声了。我想起玛丽恩的失踪,想起她有可能也被抓走了,就感到非常愤怒和恐惧。我觉得他是在蔑视我,就像是无神论者看天主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