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归(第9/16页)
她准备关门,我飞快地说道:“我在找索尔,索尔·戴维斯,他是住这里吗?我是他的老朋友,今天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吃饭了,我觉得当时我惹他生气了。”
她犹疑了一秒。
“汤姆,我的名字叫汤姆。”
她点头,她听过我的名字,然后回答道:“他去冲浪了。”
“晚上去?”
“对,他就喜欢晚上去。大海又不会回家,他经常这么说。”
“那他在哪里冲浪呢?”
她想了一下,盯着门前那条小路,好像上面能找到答案一样。“唉,我真是年纪大了!好像是泰洛沙滩。”
“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
我坐在沙子上看他,还有他身后的一轮满月。他的身影随着海浪上上下下,起起伏伏。这时我感觉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
是海德里希。
假如我不接的话,只会让他怀疑我。
“他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
“我听见海的声音了。”
“他在冲浪。”
“所以你现在说话很方便?”
“对,但不会太久,他马上就会过来了。”
“他同意了吗?”
“他会同意的。”
“你跟他说清楚所有事情了吗?”
“还在说,没说完。”
“他在YouTube上的视频现在已经有四十万点击量了。时间不多,他必须马上离开。”
欧迈的身影在浪花中忽而出现,忽而不见。那也是人生的最佳方式,生活就是这样起起落落,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而大家的目标都是像摩天大楼一样笔直向上的,不断追求金钱、权力、地位。不过欧迈不同,欧迈本身的生活就像海洋一样自然辽阔。他踩着冲浪板,不在乎眼前海浪的起起落落,而是顺应洋流活着。
“我保证没问题,他会离开的。”
“我当然知道他会离开。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不只是柏林,北京也有一家生物研究公司,他们——”
这些话已经翻来覆去说了整整一个世纪了,我知道我该集中注意力,尤其是玛丽恩很可能现在就在他提到的某处。但我依然神游了,他的话就像海水冲刷过的沙砾,什么也没留下。
“好吧,海德里希,我现在不能接着说了,他要过来了。”
“好的,汤姆,按照我们的计划,但记得,永远有第二套准备方案。”
“我知道了。”
“最好如此。”
挂断电话之后,我坐在原地,感受眼前的潮汐律动,就像我们的一呼一吸。呼——吸——
二十分钟之后,欧迈从水里出来了。
他看到了我,但只是夹着冲浪板径自走开。
“嘿!”我在沙滩上跟上他,“听着,我是你的朋友,我想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那个女人是谁,欧迈?你家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不关你的事!离我的房子远远的!”
“欧迈、欧迈!该死!这很重要。”
他停下来,我们已经走到沙滩边缘的草地边。“我过得很好,我不想再藏了,我只想做回我自己,我只想诚实正直地活着。”
“你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夏威夷、印度尼西亚,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去,都可以冲浪,哪里的海都是一样的,同一片海洋,同样的海水!”我不停地想自己过去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什么过往回忆可以用来打破他厚厚的心墙,“说起诚实和正直,你还记得约翰逊先生怎么跟我们说的吗?我们结束航行,回到伦敦的第一周,那些贵族设宴款待你。”
欧迈耸肩:“太久以前了。”
“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松鸡,然后他跟我们说:‘你需要学习更多的新知识。但是,有学识而无品德的人是危险的,有品德而无见识的人是无用的。’我想要教会你更多你需要知道的东西,但你跟我说,你要诚实地活着。可是这种诚实会害死你,会让你遇到危险啊!”
“那你想听我说几句吗,汤姆?”
我冲他做了个手势,让他接着说。
他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像是赤脚踩在玻璃碴儿上一样痛苦。“好,那我就告诉你,我曾经和你一样,不停地在各地辗转,但都在太平洋沿岸,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萨摩亚(4)、所罗门群岛、斐济的劳托卡、本德堡的糖城(科罗拉多州)、新西兰,甚至回到大溪地。我兜兜转转,却也没办法完全躲到地下去。用假的身份证明,每次认识几个人,就又要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每十年换两个地方生活,直到有一天,事情开始变得不同。”
“怎么了?”
一个中年男人走过,他穿着褪色的广告T恤和破洞牛仔裤,脚踩人字拖。他正朝沙滩上走,嘴巴里哼着歌,手上还拿着一罐可乐。他是一个安全无害的醉汉,没打算跟我们打交道。他重重地坐在沙滩上,点上一根烟,开始看海。他距离我们不近,应该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欧迈索性也盘腿坐下了,并顺手把他湿漉漉的冲浪板放在身后的草上。我也顺势坐在地上。
他看着大海,眼中有爱,有悲伤,好像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毫无预兆地说出一句:“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腹中有很多疑问,只是此刻我都没有问出口。
“你过去跟我说过爱,对吧?你告诉我,你爱过一个女孩,并和她结了婚。她就是玛丽恩的妈妈,叫什么来着?”
“露丝。”我在21世纪,在澳大利亚的一块海滩上,说出这个久违的熟悉的名字,感觉一阵怪异和眩晕,时间和空间并没有冲淡那些曾经热烈的感情。我手撑在旁边的草和沙砾上,仿佛想要一些坚实的东西来有所倚靠,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还在我身边。
“对,我也找到了我的露丝。她很美,她叫合谷。现在,我每次想起她,还会觉得头痛。”
我点头:“对,记忆造成的头痛,我也经常会这样。”
有一瞬间,我有点好奇合谷是不是我在他房子里看到的那个女人,不过很快他的话就打消了我的这个想法。
“我们在一起只有七年,她在战争中死了……”
我在想是哪一场战争、什么地方,我觉得应该是“二战”吧,我的直觉是对的。
“那时候我搬去新西兰,不过阴差阳错之下,应征入伍了。在那时,想要混淆身份很难,更何况即使证明你不是你身份证明上的那个人也没用,那时候军队对新兵不挑剔,也不深究你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我没有参加很多战争,开始是去了叙利亚,后来又是土耳其,确实长了不少见识。当时局势很紧张,你呢,你当时参战了吗?”
我如实回答:“我没有。海德里希觉得跟政府走得太近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所以不让我们去。他是对的,那时候有纳粹,他们不但有种族歧视,还做人体实验。他们占据了柏林的研究室,然后发现了我们的事情,并且开始研究信天翁,因此想要抓更多的标本……还好,海德里希的固执很有先见之明。他不让我们参加战争,当你为拯救文明火种努力的时候,我在波士顿,伪装成一个近视的有哮喘的图书管理员。我真的很鄙视那时候的自己。我想我有时候就像海德里希让我们远离战争一样,对人类的感情避而远之。因为这样活着会比较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