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归(第10/16页)

遥远的某处传来“海妖”的恸哭。

欧迈抖落他冲浪板上的水珠。“不,我不像你这么想。我觉得有爱生命才有意义。我跟她在一起的七年,胜过了一切。你懂吗?我以前茕茕蹉跎几百年的时光,以后也是这样。我全部的时间都比不上这段日子,时间的价值和意义是不同的,不是吗?有些日子是空洞的,虚度时光,就像是不起波澜的水,没有任何起伏。有时,只是一年、一天,甚至一个下午,就是你全部人生的闪光点,就是你全部人生的意义所在。”我想起卡米拉,想起她坐在公园长椅上,想起她对我念《夜色温柔》这首诗,欧迈继续说着,“我一直在找生命的意义。我过去相信玛纳,岛上每个人都相信,不过我现在还相信玛纳给我的感觉。这不是迷信,而是确切存在着的,存在于我们中间。玛纳很难解释,既不来自天空、云朵,也不来自天堂,但它就是在这里。”他拍着自己的胸口,抚着心脏的部位,“当我们陷入爱的时候,这里是胀大的,它会和以前不同,有一些新的东西在我们体内。一些不属于我们本身的东西,根植在我们心里,约束着我们,给我们快乐,或者让我们难过。我们对自己一无所知,现代科学好歹知道一点,而我们完全不明白我们的头脑是如何形成思想的。”

一时无话,场面寂静。

那个醉汉躺下了,在看星星。他把烟摁灭在沙里。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然后欧迈才重新开始说话。

“我们有一个孩子,”他的声音像今晚的海风一样低沉,“我们给她取名叫安娜。”

我努力消化这件事,这很重要。我又想起玛丽恩,然后电光石火之间,一切豁然开朗。

“是她,对吗?你屋子里的那个女人……”

他的点头微不可见。

“那她知道是你吗?”

他只是笑。这显然是个蠢问题,但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很新鲜,一个蜉蝣知道了深爱的人身上的异状,并且接受了这些,和平共处,而不觉得危险。当然,露丝也知道我,我妈妈也知道我。但是我只给她们带来了麻烦,我们只能无奈而又痛苦地分开。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的丈夫也知道。”

“这个秘密没有泄露出去吗?”

“有谁会相信呢?”

“别人知道这些,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

他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很懦弱可悲,一个胆小的懦夫。

“一个海浪打过来,也有可能杀死你。当然你也可以驾驭它。每天都会有各种危险,你不能一直活在恐惧中,汤姆。你该准备好自己的冲浪板,然后依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人生的起落了。你要学会去直面浪花,忽视那些恐惧。在那一秒你会做到的,你能战胜它们。你害怕,所以你才会从冲浪板上失去平衡摔下来。而我从来不让自己活在恐惧中。但是,汤姆,这点我没办法帮你,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一生颠沛流离,直到现在才安定下来,找到家的港湾。我爱你,汤姆,但仅此而已。即使菲尔诺船长此时复生也不会改变我的主意,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

然后他站起来,拿着他的冲浪板。

“我会摆平这一切的,”我听到自己说,“我会摆平这一切的。”

他点头,但是依然继续往前走。他赤脚走在水泥路上,我看到沙滩上的那个醉汉摇摇晃晃冲我招手,我也冲他摆了摆手。躺回沙子上我开始想,欧迈参加过战争,我没有,因为海德里希。也许现在是我抗争一次的时候了,我大腿裤袋里的手机又开始振动,这次我不去管他,只是静静地想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我在沙滩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晨光熹微,太阳刚刚升起。我回到酒店,吃早餐,然后看到海德里希只给我打了一次电话,感觉有点奇怪。我回到房间,发现Wi-Fi网络不太好,不过后来就可以登录Facebook了。卡米拉还是没有更新,我想跟她说话,想给她发信息。但我忍住了,我很危险。我现在还是信天翁社会的一员,没必要把她卷进其中。

我在床上缩成一团,双手抱膝,用婴儿的姿势开始哭泣。我想自己是否已经崩溃了。

“去你妈的,海德里希。”我冲着天花板喊,“去你妈的。”我离开酒店,漫无目的地走,想要止住自己的眼泪,并且好好思考一下。我需要思考,我走到海边,沿着沙滩朝灯塔的方向走去。

我还记得自己在“冒险者号”上看过南极洲,因为当时库克愚蠢而又贪婪地希望找到比澳大利亚更大的大陆。

但那里只有冰,冰山之后是另一座冰山,根本没有新的大陆。就算穿过那里,也只会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

有时,你需要正视你面前的现实。看清眼前的事,以及你爱的人。

我想卡米拉,她的声音,她歪着脑袋在阳光下的样子,想起她从椅子上滑下来的无助。

我突然觉得都没关系了。我们年龄不同,我们无法对抗时间,那都没有关系。我们所做的努力,就像是去寻找冰山后面的大陆,只是徒劳的。你可以幻想,但那不可能实现。你真正能够把握的,只有当下。

我漫步着,看到一个环礁湖。湖水是深绿色的,岩石上面有很多青苔。我活了很久,但是很多植物的名字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面前这个湖叫什么。在这种我不熟悉的地方闲逛,感觉非常好。一切都是新鲜的,仿佛在疲惫和重复的世界上寻到了一点新意。两个小小的瀑布流进这个湖,掩盖了这里其他的杂音。我望进这一片深深的湖水感觉像是神秘的新娘面纱。

这里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非常平静,空气清新。除了水流的涌动声,什么都没有。我坐在旁边的一块木头上,发现我的头现在一点都不痛了。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我没办法去改变欧迈,我也不可能杀了他。我呼吸着眼前花的香气,慢慢闭上眼睛。

我突然听到一些不属于水的杂音。

我后边小路的灌木里突然传出一阵沙沙声。可能是动物。不过,我仔细听了一下,是个人,有个人在接近我。可能是游客吧。

我转过头去。

我看到一个女人,她拿着一把枪指着我,我惊讶得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因为看到她用枪口指着我。

而是因为看到她。

她的长相和以前有点不同了,头发染成了蓝色。她长得很高,比我想的要更高。她胳膊上有文身。她看上去非常像21世纪的年轻人,穿着T恤(上面写着“人们怕我”)、牛仔裤,唇环,橘色电子表,以及愤世嫉俗。她看起来像个30多岁的女人,而不是四百年前我离开她时的那个小女孩。但我知道是她,她的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