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7页)
乔德轻轻咳了一声。“我想最好现在就吃吧。”
“让它烤透一些,烤得又黄又透,差不多烤黑了再吃。”缪利烦躁地说,“我还要谈谈呢。我没跟别人谈过话。说我发神经病就发神经病吧,反正就是这样完事。像坟地上的鬼一样,晚上摸进邻居们的房子里去。彼得家、雅各布家、兰斯家、乔德家都去过,家家都是漆黑的,好像一些破旧的板箱似的竖着,可是那里面却有过热闹的集会和跳舞。还开过祈祷会和教友联欢会。喜事也家家都办过。我钻进这些人家的屋里去过之后,就要到城里去杀人。因为他们用拖拉机赶跑了这地方的人之后,他们夺去了什么?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利润,抢走了什么?他们把爸死去的地方、乔哇哇地叫那第一声和我像公山羊似的在矮树林里撒野的地方全都霸占了。天知道这儿的地并不好,谁都有好几年没得过好收成。可是坐在写字台后面的那些王八蛋就只为了自己的利润,把这地方的人都劈成了两半。他们把这些人劈成了两半,就不管了。大伙儿住家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被人撵出来,紧紧地挤在卡车上,流落在路上,那就不能算是完整的人了。他们再也不能算是活着了。是那批王八蛋要了他们的命。”于是他沉默了,他那薄薄的嘴唇还在动,他的胸口还在喘气。他坐在那里,在火光里望着他那两只手。“我—我好久没对什么人说过话了,”他细声细气地道歉说,“我一直像坟场上的鬼一样,悄悄地在四处游荡。”
凯西把几块长板子推进火里去,火焰在木板周围升腾起来,又往那些肉上面跳。晚上的凉爽空气使木质紧缩了,房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凯西轻声说道:“我得去看看那些流落在路上的人。我觉得非去看看他们不可。他们需要人家帮忙,可是布道不中用了。他们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还会希望升天吗?他们的心灵到了悲惨的地步,还会指望你给他们讲什么圣灵吗?他们需要有人帮忙。他们总得先活下去,才能死得起。”
乔德兴奋地喊道:“哎呀,这肉再不吃,就要缩得比烤的老鼠还小了!看一看,闻闻吧!”他跳起来,在铁丝上把一块块的肉移开,使火头烤不到。他拿起缪利的刀,把一块肉从铁丝上锯下来。“这块请牧师吃。”他说。
“我对你说过我不是牧师了。”
“,那么,就请这位先生吃吧。”他又割下了一块。“这块你吃,缪利,只要你心里不太难受,吃得下就好。这是长耳兔,比牛肉还难嚼呢。”他又坐下去,用长牙齿扯下一大块肉来嚼着。“哎呀哈!听这嚼肉的响声!”于是他又贪婪地咬下了一块。
缪利还是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肉。“也许我不该谈这些话,”他说,“这种话也许是该放在心里,不说才对。”
凯西向他那边望过去,满嘴都是兔肉。他嚼着,肌肉发达的喉部咽食物的时候很吃力。“不,你倒是应该说,”他说道,“有时候,伤心人可以把伤心的事从嘴里吐出来。有时候,想杀人的人会把杀人的事从嘴里说出来,可是并不真正去杀人。你说得对,可是你能不杀人就别杀人吧。”于是他把兔肉又咬了一口。乔德把骨头扔到火里,跳起来又把铁丝上的肉割了一块。缪利现在也在慢慢地吃,他那双小眼睛骨碌碌地对着两个伙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乔德像一只畜生似的瞪着眼睛大吃大嚼,嘴边带上了一圈油渍。
缪利有些怯生生地向他看了好久。他放下了那只拿肉的手,说道:“汤米。”
乔德抬起头来看了看,还是不停地嚼着肉。“嗯?”他含着满嘴的肉说。
“汤米,我谈杀人的话,你不生气吗?你是不是不高兴,汤姆?”
“不,”汤姆说,“我哪会不高兴。反正我是干过这种事。”
“谁都知道不是你的错,”缪利说,“老特恩布尔说,只等你出来,他还要找你算账。他说谁也不能打死他的儿子。可是这里的人都劝他,总算没事了。”
“我们喝醉了,”乔德细声细气地说,“在舞会上喝醉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闹起来的。后来我挨了一刀,酒才醒了。我首先看见赫布又拿着刀子向我冲过来。恰巧有一把铁锹在身边,我就拿起来,冲他头上打去。我跟赫布从来没什么仇。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他小的时候,还纠缠过我妹妹罗莎夏呢。我是喜欢赫布的。”
“是呀,大家对他爸说明了实情,终于使他平下气来了。有人说老特恩布尔的母亲家里有赫特菲尔德的血统,所以他也得保持那种人家的作风。这个我倒不清楚。他和他一家人六个月以前到加利福尼亚去了。”
乔德从铁丝上把剩下的兔肉拿下来,分给大家。他又坐下去,现在他吃得慢了,细细地嚼着,用袖子揩掉嘴上的油。他那双阴沉的、半闭的眼睛望着熄下去的火出神。“大家都到西部去。”他说,“我假释出来,可得遵守保证,不能离开这一州。”
“保证?”缪利问道,“这我听人说过。保证有什么作用?”
“,我提前出狱了,提前了三年。我得照保证行事,要不他们会把我再关进监牢去。我得经常向他们报告才行。”
“你在麦卡莱斯特,他们待你怎么样?我老婆的堂兄弟也在麦卡莱斯特坐过牢,他们可把他折磨惨了!”
“并不那么坏,”乔德说,“像别处一样。你要是吵吵闹闹,他们就给你苦头吃。你得老老实实地待着,谨防看守讨厌你。否则你就要倒霉了。我是老老实实的,只管我自己的事。谁都得这样才行。我拼命练习写字。不单是写字,还画些鸟儿、花儿这些东西。爸要是看见我这么一笔就画成一只鸟儿,他一定会生气。爸看见我干这种事,准会气得要命。他可不喜欢这套把戏。他连写字都不喜欢—大概有些害怕吧,我想。爸每回看见人家写字,他总是有些不对劲儿似的。”
“他们没有打你或是给你吃什么苦头吧?”
“不,我只管自己的事。当然,四年中间,天天叫你干一样的事,你总免不了要厌烦。如果你做过于心有愧的事,你也许会想起来。可是,假如现在赫布·特恩布尔拿着刀来戳我,我还是要用铁锹打破他的头。”
“谁都会这么做的。”缪利说。牧师呆呆地望着火,他那高高的前额在夜色中显得发白。小小的火焰的闪光照出他颈上的筋来。他那双抱住了膝盖的手不停地拉响指头上的关节。
乔德把吃剩的骨头抛到火里,舔舔指头,舔过了又把指头在裤子上揩一揩。他站起来,从门廊上拿起水瓶,喝了一小口,把水瓶递给别人,才又坐下去。他继续说道:“最使我苦恼的就是这么治我实在毫无意义。要是雷打死一头牛,或是河里涨大水,你并不会问那有理没理。这只不过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可是一帮人把你捉去,关上四年,这总应该有点儿意义才对吧?大家都认为人是会把道理想清楚的。他们把我捉进牢去,关了我四年,养活了我四年。这要么就该使我悔悟,不再干这种事,要么就该罚得我害怕,再也不敢干这种事才对……”他停了一下—“可是如果赫布或是别的什么人来向我挑衅,我还是要那么干的。我不等把事情想一想,就会干起来,特别是喝醉了的时候。这种毫无意义的处罚真是叫人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