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6/7页)

缪利说:“法官说他把你的罪判得比较轻,因为这并不完全是你的错。”

乔德说:“麦卡莱斯特监狱里有个家伙—是个无期徒刑犯。他一天到晚都在看书。他是牢房里的秘书—给同牢房的犯人写写信件之类。嗐,他是个聪明得呱呱叫的人,读了许多法律之类的东西。有一次我跟他谈到法律的问题,因为这种东西他读得很多。他说读书没什么益处。他说,他读过关于古今监狱的一切书,他说现在比起读书之前,他觉得法律更没有意义了。他说法律这玩意儿到地狱里去过,又回来了,似乎是谁也不能阻止它,谁也没有充分的见识能够改善它。他说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读法律书吧,因为它一则只会使你更加莫名其妙,二则会使你瞧不起那些给政府办事的人。”

“我现在也瞧不起他们了。”缪利说,“我们老百姓只有一种政府,那就是靠在我们身上赚‘可靠的利润’。有件事我想不通,那就是威利·菲利—他驾着拖拉机来,给大老板当帮凶,霸占他本乡人一向耕种的土地。这真使我难受。要是别的地方来的人对这地方的情形不大熟悉,那我倒能明白,可是威利是本地人。我心里太着急,就到他跟前去问他。他却板起脸孔来了。‘我有两个孩子,’他说,‘我有老婆,还有丈母娘。他们这些人都得吃饭。’他简直气得什么似的。他说:‘我首先只能顾到我自己一家人,至于别人怎么样,那是别人的事,跟我不相干。’他似乎是恼羞成怒了。”

吉姆·凯西一直在呆呆地看着渐渐熄灭的火,他的两眼睁得更大,颈上的筋也鼓得更高了。忽然间,他喊道:“我有主意了!要是有谁得到了圣灵的指点,我算是得到了!是我灵机一动,忽然得到的!”他跳起身,踱来踱去,摇晃着脑袋。“从前我有一个帐篷,每天晚上吸引了五百左右的人。这还是你们俩没见到我以前的事。”他停住了,脸对着他们。“你们注意到没有,我上这儿来,—在仓棚里,在空地上—对老乡们布道的时候,我是从不收钱的?”

“老天在上,你确实从来没收过钱。”缪利说,“这一带的老乡们不给你钱,已经习惯了。后来有别的牧师来讲道,伸出帽子向人收钱,他们就有些生气了。真的,先生!”

“我只拿些东西吃吃;”凯西说,“裤子穿破了,就收下人家一条裤子穿穿;鞋破了,就收下人家一双旧鞋穿穿。可是原先我有帐篷的时候,却不是这样。有时候我在那儿能收进十块二十块钱。不过那样做,我感觉不痛快,所以我改变了作风,有一个时期觉得很高兴。现在我想我有主意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说出来。我想还是不说的好—可是牧师也许有地方用得着。也许我可以再去布道吧。许多老乡流浪在路上,没有土地,无家可归。他们好歹应当有一种归宿。也许……”他在火边站着。他颈上无数的筋络清楚地显露出来,火光射进他的两眼,照出两团红光。他站在那里望着火,面孔绷得很紧,仿佛他在静听似的,两只手本来像要抓住一些念头,搬弄一番,再抛出去,后来终于不再动弹,片刻之间就溜进口袋去了。暗淡的火光里有几只蝙蝠在飞进飞出,夜鹰颤悠悠的叫声从田野对面传过来。

汤姆悄悄地把手伸到衣袋里,掏出他的烟草。他慢慢地卷了一支烟,一面卷,一面望着火炭。他完全没有留心听牧师讲的那番话,仿佛那是不应过问的别人的私事似的。他说道:“我在牢里,天天夜里琢磨着回家的时候家里会怎么样。我想也许爷爷或是奶奶已经死了,也许家里添了几个新生的孩子,也许爸的脾气不那么执拗了,也许妈会轻松一些,让罗莎夏去干活。我知道家里是不会跟先前一样了。,我想我们得在这儿睡觉,等天亮就动身到约翰伯伯家去。至少我要去的。你是不是打算一起去,凯西?”

牧师还是站在那里望着烧剩的火炭。他慢慢地说道:“唔,我跟你一起去。等你们一家人动身上路的时候,我也要跟他们一道走。大家在路上流浪,我总要跟大家在一起。”

“欢迎你去。”乔德说,“妈一向喜欢你,她说你是靠得住的牧师。那时候,罗莎夏还没长大。”他转过头去—“缪利,你跟不跟我们一同到那边去?”缪利正在望着他们来的时候所走的那条路。“你是不是打算同去,缪利?”乔德重复说了一声。

“唔?不。我什么地方也不去,我什么地方也不离开。你们看见那边老远的一道亮光一上一下地闪动吗?那大概是这片棉场的管理员。恐怕是有人看见我们的火光了。”

汤姆往那边望一望。那道亮光过了山头,渐渐地近了。“我们并没干坏事。”他说,“我们干脆还是坐在这儿吧。我们并没干什么事。”

缪利咯咯地笑。“哈!我们只要在这儿就不对。我们闯进人家的地界了。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他们打算捉我已经有两个月了。你们再瞧瞧,如果那是一辆汽车来了,我们就得藏到棉花地里去,躺在地上。用不着走多远。他妈的,让他们来找我们吧!他们得在棉花地里一行一行地找。只要不抬起头来就没事。”

乔德追问道:“你犯了什么毛病,缪利?你一向不是躲躲藏藏的人呀。你本来是很凶的嘛。”

缪利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灯光。“唉!”他说,“我本来像一只狼那么凶,现在却像一只黄鼠狼那么狡猾了。你追猎物的时候,你就是猎人,是强有力的。谁也赶不上猎人那么神气。可是等你自己给别人当猎物来追捕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你就变了样。你强硬不起来了。你也许还是很凶,可是你终究不能强硬了。现在他们追捕我很久了。我再也不是猎人了。我也许会暗地里开枪打死人,可是我再也不会拿起篱笆上的木桩公然打人了。不管是哄你们或是哄我自己,都不中用。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快走开,去躲一躲吧,”乔德说,“让我和凯西待在这儿,教训教训那些王八蛋。”那道亮光现在更逼近了。它一会儿跳上天空看不见了,随后又跳动起来。三个人都看着。

缪利说:“被人追捕,还有一点叫人难受:你不由得想起各种危险的事情。你自己打猎的时候,就不会想到各种的危险,也用不着害怕。刚才你对我说过,如果你闯什么祸,他们就会把你送回麦卡莱斯特去,让你服满刑期。”

“不错,”乔德说,“他们是对我这么说的,可是坐在这儿休息休息,或者在地上睡睡觉—这却算不得闯什么祸,算不得干什么坏事。这比不得喝醉了酒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