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10页)
“你们这些人打算买东西吗?是买汽油,还是买什么?”他问道。
奥尔已经下了车子,正在用指尖旋开冒汽的水箱的螺丝盖。盖子一开,他就把手向旁边一甩,避开那里面喷出来的蒸气。“要加点儿汽油,先生。”
“有钱吗?”
“当然有。你当我们向你讨吗?”
那副凶狠的神气从胖子的脸上消失了。“,那就好了,老乡。你们尽管用水。”接着,他又连忙解释道:“过路的人多得很,他们来用了水,还把厕所弄得很脏。好家伙,他们还偷东西,什么也不买。他们没钱买东西。来讨一加仑汽油就赶路。”
汤姆愤愤地跳到地上,朝胖子走去。“我们一路都是出钱买东西,”他厉声说,“你没有权利盘问我们。我们没向你讨什么。”
“我并没有盘问你们。”胖子连忙说。汗水渐渐渗透了他那短袖的马球衫。“你们尽管用水吧,要上厕所也请便。”
温菲尔德已经拿住皮管。他衔着皮管头喝了水,又冲头冲脸,湿淋淋地从水里钻出来。“这水不凉。”他说。
“我真不懂这个国家会弄成什么样子。”胖子继续说道。他现在已经改变了抱怨的对象,不是对乔德这家人讲话,也不是讲他们这家人的事情了。“天天有五六十车人从这儿过,都是带着家小和东西往西去。他们上哪儿去?他们去干什么?”
“跟我们一样,”汤姆说,“要到一个地方去谋生,想法子混下去。就是这么回事。”
“唉,我真不知道这个国家会弄成什么样子。真不懂。我在这儿也是想混饭吃。你猜那些又大又新的汽车会在这儿停吗?不,先生!他们要到市镇上那些漆着黄颜色的公司加油站去。他们不肯停在这种地方,停在这种地方的人多半是没钱的。”
奥尔拨了拨水箱盖子,盖子被里面的一股蒸气冲到空中,于是水箱里就发出一阵空管子里冒水泡的响声。卡车顶上那只受罪的猎狗怯生生地爬到行李边上,望着水嗷嗷地叫起来。约翰伯伯爬上去,揪住它的颈毛把它提下车。那只狗的腿发僵,摇晃了一会儿,才走到水龙头底下,去喝那泥浆水。公路上,一辆辆的汽车嗖嗖地飞驰过去,在炎热中发出闪光,它们开过时卷起的热风刮到了加油站的场地上来。奥尔用皮管给水箱里灌满了水。
“我并不是说我只想做有钱人的生意,”胖子接下去又说,“我不过是想有点儿生意就是了。嗐,在这儿停下的人,有的讨汽油,有的拿东西换汽油。我可以引你到我后面房间里去看看他们拿来换汽油或是机油的那些东西:床啦、娃娃的小车啦、壶啦、盘子啦。有一家人拿他们孩子玩的布娃娃换了一加仑去。这些东西我拿来做什么用呢?难道来开一爿旧货店吗?,还有一个家伙要用他自己的鞋来换一加仑。如果我是那种人,我可以换到……”他向妈瞟了一眼,便住了口。
吉姆·凯西已经淋过头,水还在从他那高高的额角上往下滴,他那筋肉发达的脖子也淋湿了,他的衬衫也湿了。他走到汤姆身边。“这不能怪那些人,”他说,“你难道会情愿把你睡觉的床拿去换一桶汽油吗?”
“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们。跟我谈过话的人,都是不得已才搬动的。可是这个国家会弄成什么样子呢?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会搞成什么样子?谁都活不下去了。老乡们种田不能过活了。我问你,这样下去要到什么地步呢?我想不明白。我问过许多人,谁都弄不明白。那个人要把自己的鞋给我换汽油,再赶一百英里路。这我也弄不明白。”他脱去那顶银色的帽子,用手掌揩揩额角上的汗水。汤姆也脱下他的小帽,拿它揩揩额头。他走到皮管旁边,把帽子浸透了水,拧一拧,又戴到头上。妈从卡车边栏的横档中间伸出手去,用一只铁皮杯子接了水拿去给奶奶,又拿去给躺在行李上面的爷爷喝了。她站在横档上,把杯子递给爷爷,他润湿了嘴唇,便摇摇头,不再要喝了。他含着痛苦和惶惑的神情,抬起那双老眼向妈望了一会儿,随即又昏沉下去。
奥尔开动了发动机,把卡车倒退到汽油泵旁边。“加加油。这车子大约可以装七加仑,”奥尔说,“我们给它加到六加仑,好让它一点儿也不泼掉。”
胖子把皮管放进油槽。“不,先生,”他说,“我真弄不明白这个国家会弄到什么地步。什么救济金等等办法,我都不懂。”
凯西说:“我到各地去过,人人都问到这句话:我们会弄到什么地步?依我看,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出路,总是在路上逃荒,总是东奔西逃。怎么大家都不想想这个问题呢?现在有一股迁移的风气,大家都在迁移。我们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迁移的情形。大家迁移,是因为他们不得不迁移。这就是老乡们老在迁移的原因。他们迁移,是因为他们想过比原来的生活好一些的生活。除了迁移,就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希望过较好的生活,需要过较好的生活,于是就出远门去找。大家都弄得很苦,所以就拼命找出路。我到各地去过,听见人家也说你这些话。”
胖子把汽油打上来,油泵上的记数针转动着,表明油量。“是呀,可是究竟要落到什么地步呢?我就是要弄明白这一点。”
汤姆烦躁地插嘴道:“算啦,你永远也弄不明白。凯西想对你说明白,你却还是问那句老话。像你这样的人,我从前也见过。你不是在问什么问题,你只是在哼着一个调子—‘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你根本不想弄明白。全国的人都在迁移,各处都有许多人死掉,也许你不久也要活不下去,可是你什么也不想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你什么也不想知道。只不过老唱着这一个调子—‘我们要落到什么地步?’哄着你自己睡觉罢了。”他看看汽油泵,那油泵已经长了锈,很旧了,他又看看油泵后面的小屋,那是旧木板盖成的,木板子第一次使用时的钉眼,从那曾经鲜明的油漆里面显露出来。那鲜明的黄色油漆是想用来模仿市镇上的大公司加油站的,却遮不住木板子上的旧钉眼和旧裂缝,而且油漆也不能翻新。这种模仿是一件弄巧成拙的事,主人也早就知道这一招失败了。在那敞着的门里,汤姆看见了油桶,只有两只,还看见卖糖果的柜台,里面放着过时的糖果,日久发黄的甘草棒糖和香烟。他还看见一把破椅子和锈坏了一个洞的纱窗。还有那个应该铺石子却没有铺的乱糟糟的院子,院子后面的玉米地里,庄稼被太阳晒得快要枯死了。屋旁有一小堆旧车胎和热补过的车胎。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看见了那胖子身上那条廉价的洗旧了的粗布裤、那件廉价的马球衫和他那顶纸壳帽。他说道:“我刚才并不是有意对你发脾气,先生。只怪天气太热了。你什么也没有,你自己不久也会逃荒,那可不是拖拉机把你赶跑的,那是市镇上那些漂亮的黄色汽油站把你赶走的。大家都在迁移,”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你也快要搬家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