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12/14页)
妈把煎着的土豆在滚热的油里翻了一翻。现在她打定主意了。“赶快!”她喊道,“我们先把这东西吃掉吧。我们得赶快走才行。”她把铁盘子摆开来。
爸说:“约翰怎么办?”
“约翰伯伯在哪儿?”汤姆问道。
爸和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爸说道:“他喝酒去了。”
“天哪!”汤姆说,“他怎么挑了这个时候去!他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爸说。
汤姆站起身来。“喂,”他说,“你们大家吃了东西,就把行李装好。我去找约翰伯伯。他一定是上公路对过那家铺子去了。”
汤姆飞快地走掉了。一家家帐篷和棚舍前面,都烧着小堆的做饭的火,火光照在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的脸上,照在蹲着的孩子们身上。有几个帐篷里,煤油灯的光照透了帆布篷,把人们巨大的黑影映在帆布上。
汤姆沿着遍地尘沙的路走去,横过混凝土的公路,到了那家小杂货铺,他站在铁纱门前,向里望去。老板是个头发灰白的小个子,胡子乱糟糟的,眼睛有些湿润,靠着柜台在那里看报。他赤着两条瘦胳膊,身上系着一条长长的白围腰。他的周围和背后都堆着许多罐头食品,就像一座座的山和金字塔,就像一垛垛的墙一样。汤姆进来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望着,眯着眼睛,仿佛是在瞄准一支鸟枪。
“你好。”他说,“缺什么东西吗?”
“缺我的伯伯。”汤姆说,“也许是他缺德,忽然跑掉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那个灰白头发的人显得又诧异,又烦躁。他用手轻轻地摸一摸鼻尖,为了止痒,把它揪了一下。“你们这些外乡人好像老是丢了人,”他说,“一天总有十多次,有人上这儿来说:‘你要是看见一个名叫某某、模样怎样怎样的人,请你告诉他,说我们往北去了,好吗?’这样的事情老是不断。”
汤姆笑了。“,你要是看见一个流鼻涕的小伙子,叫作康尼的,模样儿有些像山狗,那就请你叫他滚蛋。我们往南去了。可是他并不是我要找的人。这儿是不是有个年纪六十上下,穿黑裤子,头发半白的人来喝过威士忌?”
那个灰白头发的人两眼发亮了。“他来过。那样的怪脾气我可从来没见过。他站在门口,把帽子丢在地上踩了一阵。瞧,我把他的帽子收起来了。”他从柜台底下把那顶沾满灰尘的破帽子拿出来。
汤姆从他手里把那帽子接过去。“就是他,一点儿不错。”
“,他喝了两品脱威士忌,一句话也没说。他拔掉塞子,把酒瓶倒过来喝。我这儿没领喝酒的执照。我说:‘喂,你不能在这儿喝酒。你得上外面去喝才行。’好家伙!他就上门外去,把那瓶酒只不过喝了四口,就喝得精光了。他把瓶子扔掉,斜靠着门。眼睛有些发呆。他说:‘谢谢你,先生。’接着他就走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喝酒的。”
“走了吗?往哪边走的?我要找他。”
“,碰巧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从没见过那么喝酒的,所以我就看着他往前走。他是往北去的,后来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了,把他照得清清楚楚,他就往公路旁边走下去。他那两条腿不大站得直。那时候他已经把第二瓶酒也打开了。照他那个走法,是不会走得太远的。”
汤姆说:“谢谢你。我要去找他。”
“他的帽子你要拿去吗?”
“好吧!好吧!他要戴的。,谢谢你。”
“他是怎么回事?”那个灰白头发的人问道,“他喝酒的时候,好像并不痛快。”
“啊,他有点儿苦闷。再见吧。你要是见到那个牛皮匠康尼,请你告诉他,说我们往南去了。”
“托我传话的人太多,我得给人家说这说那,实在记不了那么多。”
“你也不必太费心了。”汤姆说。他拿着约翰伯伯那顶沾满灰尘的黑帽子,走出了铁纱门。他横过混凝土公路,沿着路边走去。胡佛村就在他脚下的那片低洼的田野里,小小的柴火堆闪着光,灯光从那些帐篷里透出亮来。停宿场上有个地方传出六弦琴的弹奏声,那是断断续续、慢慢弹着的练琴的声音。汤姆停步听了一会儿,随后就沿着路边慢慢地走去,每走几步,又停下来再听听。他走了四分之一英里,才听到他要听的歌声。路坎下面,有一阵闷沉沉的、不成调的声音单调地唱着。汤姆歪着脑袋,想听清楚些。
那单调的声音唱道:“我把我的心献给了耶稣,耶稣带我回家。我把灵魂献给了耶稣,耶稣就是我的家。”那歌声拖长,变成了低诉,随后就停止了。汤姆朝着歌声,急忙跑下路坎去。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又静听着。这时候,声音很近了,还是那同样缓慢的、不成调的歌声。“啊,麦琪临死的那天夜里,把我叫到她身边,把她穿过的那条红法兰绒旧衬裤交给了我。那裤子的膝部又松又大—”
汤姆小心地走向前去。他看见那黑黑的人影坐在地上,便悄悄地走近他坐下了。约翰伯伯又把瓶子倒过来,酒便从瓶里咕噜咕噜地流出来。
汤姆轻轻地说:“嘿,等一等!也该让我喝一口吧?”
约翰伯伯转过头来。“你是谁?”
“你把我忘了吗?你喝了四口,我才喝一口呀。”
“不,汤姆!你别骗我。这儿只有我一个人。你刚才并没在这儿。”
“,我现在反正是在这儿了。给我喝一口好吗?”
约翰伯伯又举起瓶子,威士忌咕噜咕噜地流着。他把瓶子摇了摇。酒瓶已经空了。“没有了。”他说,“我真想死啊,想得要命。只想死一会儿,非死不可,像睡觉一样。真想死一会儿。简直是困极了,困极了。也许—一睡了就不再醒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想戴一顶王冠—一顶黄金的王冠。”
汤姆说:“听我说,约翰伯伯。我们又要搬到别处去了。你跟我走,就可以在行李上好好睡一觉。”
约翰摇摇头。“不。你走吧,我不去,我要在这儿休息休息。回去是没好处的。对谁都没好处—只不过像穿着脏裤子似的,带着我的罪过在好人当中晃来晃去。那可不行,我不去。”
“走吧。你不去,我们也走不成。”
“你走吧,赶快。我是不中用的,我是不中用的。只不过带着我的罪过,还连累别人。”
“你的罪过并不见得比别人多呢。”
约翰把他的头靠拢来,狡猾地眨着一只眼睛。汤姆在星光下隐约地看得见他的脸。“除了耶稣,谁也不知道我的罪过。他才知道。”
汤姆跪在地上。他伸手去摸摸约翰伯伯的额头,那额头又热又干。约翰粗鲁地推开了他的手。